今天,天氣很好,晚霞滿天,桑幹河被霞光映紅了。


    王繼忠披著晚霞迴家,晚餐已經準備好了,濃濃的羊肉湯的香味都飄到院子裏來了,直鑽進王繼忠的鼻子裏。王繼忠的肚子立刻嘰嘰咕咕地叫起來。


    送走何承矩一行,王繼忠禁不住酒力,在瓜棚裏睡了一覺。這一覺一直睡到金烏西墜,才爬起來,站在桑幹河邊朝南眺望了許久,才在下人的催促下,迴到家中。


    康延欣先端來一杯奶茶,遞給王繼忠說:“喝點茶,醒醒酒。”


    王繼忠看著康延欣,那目光分明在問:“你怎麽知道我喝醉了?”


    康延欣說:“晚上還喝不喝酒?”


    王繼忠喝了奶茶,說:“你想喝嗎?”


    康延欣說:“有一壇狀元紅,放了三年了,要不拿出來喝了。”


    王繼忠笑道:“你想喝,我陪你。”


    康延欣抱出狀元紅,打開給王繼忠和自己都斟了一杯。


    王繼忠端著酒杯,說:“今天事什麽日子,拿這麽好的酒出來?”


    康延欣說:“今天是我夫君迴家的日子,當然要喝點好酒。”


    王繼忠有點莫名其妙,說:“我迴家的日子?”


    康延欣說:“是啊,十八年前的今天,夫君就是從這裏去上京的,十五年前的今天,夫君從山西迴到上京,與我成婚,今天夫君送友人迴到家裏,我真的很高興,你我有緣,沒有離開我,這難道不該慶賀嗎?”


    王繼忠激動地說:“這些你都記得?”


    康延欣也非常激動,說:“當然記得,繼忠,我們已經相識十八年了,我記得漢朝的蘇武在北海呆了十九年,最終還是迴到了長安,你也差不多在契丹呆了十九年了,我怕你也會迴去,可是,你最終還是迴來了,我高興,所以,我要喝酒慶賀。”


    王繼忠喝了一口酒,說:“不,我不會走。”


    康延欣說:“這些菜,我早就做好了,熱了兩迴,等你迴來,就怕你不迴來。”


    王繼忠說:“為他們餞行,喝多了一點,睡了一覺,直到日落才醒。”


    康延欣說:“我都猜到了,我也猜到了你會迴來。”


    王繼忠說:“我舍不得你。”


    康延欣喝了一口酒,說:“你舍得她嗎?”


    王繼忠愣了一下,臉上輕輕地抽搐了一下,端起酒杯,仰頭喝了,低著頭,不說話。


    康延欣看著王繼忠很痛苦,心裏後悔問起這件事,思想著如何換一話題,可是,王繼忠開口了:“我也舍不得她。”


    康延欣見王繼忠平靜了許多,他說話的語調很平和。康延欣靜靜地看著他,等他再說下去。


    王繼忠說:“她叫陳湘萍,陳堯諮之妹。她家祖籍四川,後來舉家遷往汴京,途中經過湘水,她出生了,所以,改名為湘萍。來到汴京之後,住在我家不遠。陳氏縉紳之家,書香門第,陳氏兄弟個個滿腹經綸,這樣的家庭門規森嚴,又都長著一雙雙隻看天的眼睛,像我這樣的俗物,進不了他們的眼睛。”


    康延欣聽了,不服氣地說:“有多了不起?就隻是多認得幾個字罷了。”


    王繼忠說:“宋國與契丹不同,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讀書人都是那副德行,宋國皇上也是重文抑武,武將拿著性命拚殺疆場,還不如文人的一副策論。”


    康延欣說:“那也太不公道了。”


    王繼忠說:“那也沒有辦法,宋國承繼五代十國之後,經過大混戰,趙匡胤深知軍人弄權的危害有多重,所以,提倡以文治國,文人自然就身價倍增,瞧不起武將。”


    康延欣說:“這麽說陳家就看不起你了。”


    王繼忠說:“是的,雖說我父親在瓦橋關戰歿,我也算功臣之後,在陳家的眼裏隻是一個大老粗。”


    康延欣說:“那你想娶陳湘萍就難了。”


    王繼忠喝了一口酒,向遠處看了一會兒,沒有接著康延欣的話,而是說:“我與湘萍小時候就認識了,我們都住在金水河邊,她家就挨著金水門,洗菜洗衣服就在金水河裏。金沙河邊種植著很多垂柳,景色很美,一年四季都有很多人在河邊遊玩。那時候,她總在河裏洗東西,有時也在河邊玩耍,而我每天都到河邊去,早晨,要到河邊練功,晚上到河邊散步,順便溫習一下功課。我散步的時候,有時會遇到湘萍在河裏洗東西,蔬菜,盤碗,衣服,洗的最多的是毛筆和硯盤,一看就是書香之家。一開始,我以為她是哪一家的丫鬟,長得挺秀氣。對於這樣的人家我心裏充滿了好奇,而且,一個小姑娘天天洗毛筆,那該是多用功呀,我不禁有些肅然起敬。我是一個放蕩之人,耐不住學習的枯燥和寂寞,但對愛學習的人懷有天生的敬仰之心。所以,幾乎每天都來觀察她,想接近她。”


    康延欣看著王繼忠,見他麵色紅潤,眼裏發亮,知道他已經迴到金水河畔,便什麽也不說,隻是靜靜地等著,像不忍打擾一個注視著心上人的人。


    王繼忠說:“有一天早晨,天剛下過雨,空氣濕潤,路上有點泥濘,但河邊的小路已經幹爽了,我練完功,沿著小路慢慢地跑著,一直跑到金水門,再從這裏折身迴來,每天就是這樣。這天我跑到金水門時正好看見她提著一筐東西來到金水河邊,沿著河岸往河裏走,河岸是用青石板壘砌的護坡,長滿了青苔,被昨夜的雨水浸濕了,濕滑得很,所以,盡管她小心翼翼地,還是一腳踩在青苔上,收腳不住跌倒在河裏。”


    康延欣說:“不用說,被你救起來了。”


    王繼忠說:“是的,可是,她的膝蓋,手肘都擦破了,衣服也撕破了一條口子,嚇得不敢迴家,坐在河邊哭。”


    康延欣說:“她為什麽不敢迴家?”


    王繼忠說:“湘萍從小就在家裏受欺負,他們陳家重男輕女,女人就是家裏的傭人。湘萍動不動就遭到她父親的訓斥和責罵。”


    康延欣憤憤地說:“這是什麽好人家,女兒難道不是人嗎?”


    王繼忠說:“我說我送她迴家,她連忙說不要迴家,看起來很害怕的樣子,渾身瑟瑟發抖,我問她為什麽不迴家?她支吾了半天,才說衣服撕破了,不敢迴家,我看她膝蓋,手肘都在流血,便請她到我家去,我家有很好的創傷藥,一開始,她不肯,但禁不住疼痛和寒冷最終答應到我家去。”


    康延欣說:“這麽說,她還是很可憐的,掉進河裏,還摔傷了,竟不敢迴家,可見那是一個什麽樣的家庭。”


    王繼忠說:“是啊,她家就是這樣,而且中原好多人家都是這副德行,不把女人當人看,我給她擦了創傷藥,我母親又為她縫補了衣服,她才開心地笑了一下,笑得很好看。隨即,她說她要迴去,晚了,又要挨罵了。但她走路的時候,腳卻不能動彈了,原來腳踝崴了,已經腫的發亮。她又緊張的哭起來,一個勁地怪自己不小心。我和母親勸了半天,她才止住哭泣,說她這麽半天沒迴去,家裏人一定很著急,站起來拖著一隻腳,往外走。我母親見了連忙讓我背上她,送她迴家,可是,她怎麽也不肯。母親隻好對她說她親自送她迴家,她這才讓我背上她。”


    康延欣說:“中原的大家閨秀都是這樣嗎?”


    王繼忠說:“確實是這樣,男女授受不親,可是像她這樣就另當別論,受傷了總是需要人照顧的,可是她的家庭不一樣,規矩多,死板。我背著她迴去,不僅沒有討到一句感謝的話,還受了一頓教訓,他們怪我沒去她家報信,而是把她弄迴家裏,實在缺乏禮教。”


    康延欣說:“什麽詩書門第,簡直狗屁不通。”


    王繼忠說:“臨走時,她的家人還告訴我們,讓我們不要把這件事說出去,免得損壞了她的名聲。”


    康延欣說:“這真是豈有此理,他們眼裏根本就沒有陳湘萍。”


    王繼忠說:“就是,他們隻是看重家門聲譽。”


    康延欣說:‘生在這樣的家庭裏,是一種折磨。’


    王繼忠說:“說來真是奇怪,從那之後,我發現我仿佛離不開她了,每天必須看到她才放心,一旦看不到她,我心裏就很緊張,生怕她出現什麽情況。她也仿佛懂得我的心,盡量每天都來金水河邊洗東西。她洗東西時,我就站在河邊看著她,雖然,她沒迴頭看我,但是我知道她一定知道我在那裏。就這樣,我長到十六歲,她也十二歲了。有一天,她洗完衣服,抬起頭,朝我笑了笑,像上次一樣,笑得很好看。我走過去,問:‘又洗了這麽多衣服?’她擦了一下汗水,笑著說:‘嗯,你每天都在河邊練功嗎?’我說:‘是呀。’‘那你的功夫一定很好。’‘說不上好,不過,打打拳,就感到渾身都有勁。’‘是嗎?’我看出她露出羨慕的神情,便問:‘你平時在家幹什麽?讀書寫字嗎?’她搖搖頭,我說:‘那你每天幹嘛洗毛筆?’‘那是給我哥哥洗的。’‘你家裏都是讀書人,為什麽你不讀書?’‘我父親不讓我讀書,女孩子是不可以讀書的。’”


    康延欣聽了,將酒杯往桌上使勁一頓,說:“這是什麽話?做女人就這麽下賤嗎?”


    王繼忠說:“中原人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女孩子是不可以讀書的。”


    康延欣說:“難道陳湘萍就沒有反抗?”


    王繼忠說:“反抗?怎麽反抗?她柔柔弱弱的一個女子,怎麽反抗?”


    康延欣愣了愣,氣憤不已,卻也無話可說。


    王繼忠說:“不過,她雖然柔弱,有時卻也堅強得很。”


    康延欣抬頭看了王繼忠一眼。


    王繼忠說:“那一年,我們喜歡上了,我們每天在河邊偷偷地約會,她看我練武,高興的時候,就要我教她,她學得很好,很開心,她說她的哥哥的武藝很好,練武的時候,總是偷偷地練,不讓別人知道。我們在一起很快樂,什麽話都說,她一直都那麽笑著,我從來沒看見她不高興。可是,有一天,她看起來像有心事,不想說話,我說話時,她也心不在焉地聽著,我想她是不是哪裏不舒服,問她,她隻是搖頭,直到我們都準備迴家的時候,她才說:‘繼忠哥,我們恐怕再見不到了。’我吃了一驚,忙問為什麽?她告訴我她要嫁人了。我簡直不敢相信,她說:‘是真的,他們已經在商量了,人家也選好了。’她說著竟流下了眼淚。”


    王繼忠說完,喝了一杯酒,酒杯拿在手裏,半天沒有放下來。說:“我忘記我怎麽對她說的了,隻記得我們分手的時候,她對我說:‘繼忠哥,你快點呀,晚了,提親的人就來了。’我一迴到家裏就央求母親去陳家提親。母親頗為難地說怕陳家看不起我們。可是禁不住我再三苦求。母親硬著頭皮去了陳家,結果正如母親所說,陳家一口迴絕了母親,母親碰了一鼻子灰,悻悻地迴到家裏。我當時絕望至極,恨不得跳進金水河裏,淹死了算了,呆在家裏差不多一個月沒有出門,隻怪自己的出身不好,沒能像陳氏兄弟一樣考取功名心裏隻好把這份情記在心裏算了。可這時街坊鄰居都說陳家鬧翻天了,原來湘萍跟家裏大吵起來了,哭著鬧著,尋死覓活的,陳家人沒有辦法,隻得把她關起來了。”


    康延欣憤憤地說:“在這種不講理,不講人情的家中,吵鬧也是沒有用的。”


    王繼忠歎道:“是的,他們沒有理會湘萍的吵鬧,隻把她關起來了。聽到湘萍被關起來了,我很著急,去了陳家幾迴,求他們讓我見一見湘萍,但都被趕迴來了,沒辦法,我隻好在她家宅子周圍不停地轉,在金水河邊徘徊,希望能見到她。我的行蹤被陳家察覺了,陳堯諮帶著一幫兄弟來警告我,不準我再到他家周圍轉,我告訴他:要我不轉可以,但我必須見湘萍一麵,結果被他打了一頓。”


    康延欣氣憤地說:“這太欺負人了,他憑什麽打你?”看那架勢,是想找陳家拚命一樣。


    康延欣氣得臉紅,好不容易才喘了一口氣,說:“難道你就這麽算了?”


    王繼忠說:“我迴到家中,母親見我被打得鼻青臉腫,忙問被誰打的?不得已我把實情告訴了她。母親聽了,放聲大哭,勸我不要再惦記湘萍了,她說:‘我們家自從你父親戰死之後,就失了靠山,家道中落,親戚朋友都不肯幫忙相助,被人家看不起,現在,陳家家大業大,書香門第,陳氏兄弟都高中進士,成了皇上身邊的紅人,怎麽可能看上我們,兒呀,你就死了這份心吧,趕明日,娘托人給你再尋一門好親,啊。’我那時,也自知配不上湘萍,萬念俱灰,便躺在床上不動,一連好幾天都不起床,一天,恩師——何承矩來了,見我躺在床上不動,便問我為何不起來練功?母親流著淚把我挨了陳家的打說了一遍。恩師聽了大怒,說:‘就是不同意婚姻,也不能打人呀,我去找他們說理去。’”


    康延欣說:“對,恩師說得對,找他們說理,不能白挨他們的打,恩師還是有膽有識的,難怪你那麽尊敬他。”


    王繼忠說:“恩師找到陳家,可是被陳家羞辱了一頓,說他多管閑事,還罵我欺負湘萍,勾引她,敗壞她的名聲,弄得來她家提親的人都被氣走了,還說要找我算賬。”


    康延欣說:“這真是得寸進尺,打了人不賠禮,還加上罪名,這是讀書人幹的事嗎?這是披了一張讀書人皮。”


    王繼忠說:“可是恩師也帶來了好消息,湘萍還在與家人僵著,提親人去了,她居然跑出去對提親人說她已經有婆家了。陳家非常尷尬,大失顏麵。”


    “好,做得好,繼忠,你沒看錯人。”康延欣叫起來。


    王繼忠說:“恩師在陳家吃了虧,又為我抱不平,為我們這些功勳之後抱屈,便在皇上麵前告了陳家一狀,皇上聽了,覺得陳家做得過分了,大發雷霆,讓陳家向恩師賠禮道歉,並親自做主把湘萍賜配給我。”


    康延欣說:“這個皇上還做了一點好事。”


    王繼忠伸手拿過酒壇,滿滿的給自己斟了一杯酒,端起來,一口吞了,如此一連喝了三杯,再喝時,被康延欣按住。說:“別隻顧自己喝,我陪你一起喝。”


    王繼忠看著康延欣,放下酒杯,抓住她的手,泣道:“可是我辜負了她呀,我對不起她。”


    康延欣沒說什麽,隻是緊緊抓住王繼忠的手。


    王繼忠說:“我們結婚之後,我就常年在外,對她少有照顧,母親年邁,家裏就她一人操持,十分辛苦,可是,她從沒對我說一聲苦,總是說她過得很好,每次見麵,她就高興得像初戀似的,希望我迴來就不走了,走的時候,她總是送了一程又一程,依依不舍,那樣子我終身難忘。”


    康延欣感到王繼忠的手顫抖得厲害,她緊握著,好久,王繼忠漸漸平息下來。康延欣端起酒杯,一口喝下,說:“繼忠,你迴去吧。”


    王繼忠愣愣地看著康延欣,隻是重重地搖了搖頭。


    康延欣看著王繼忠,然後,將頭倚靠在他的肩膀上,淚水溢滿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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