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丞相府已經修葺一新,新建的門樓比先前的更加氣派,門前新添了兩個石獅子,這是蕭綽聽了漢人工匠建議修建的,據說擺兩個石獅子可以壓邪。今天看來的確威武多了。


    蕭綽進入府內,但府內沒有韓德昌。他會去哪兒呢?


    蕭綽問了丞相府的人,都說沒看見大丞相迴來,他到底去哪兒了?


    蕭綽在大丞相府坐了一會兒,仍不見韓德昌迴來。忽然心裏一動,出了大丞相府,坐上馬車,對馭者說:“去烏山。”


    馭者好像沒聽清楚,迷茫地看著蕭綽。


    蕭綽又說了一遍:“去烏山。”


    馭者抖動韁繩,馬兒又得得得地跑起來,出了迎春們,眼前豁然開朗,廣袤的原野在眼前鋪展開來。


    烏山在上京東北,潢川在山腳歡快地流淌。在這裏潢川變得更加活潑,更加調皮,像擺脫了家長的小姑娘,可以盡情地跳呀,唱呀,盡情地撒歡,奔跑。


    出了上京城,蕭綽命令馭者停下來,把拉車的馬卸下來。


    馭者不解地看著蕭綽,但還是按照她說的,給馬卸下軛頭。


    蕭綽從馭者手裏接過韁繩,翻身躍起,坐在馬背上。馭者吃了一驚,忙問:“皇太後,你要去哪裏?”


    蕭綽說:“朕不是說了,去烏山。”


    一句話沒說完,蕭綽已經騎著馬衝出好遠了,慌得馭者在後麵大聲喊道:“皇太後,還沒套馬鞍,危險,皇太後,還沒套馬鞍。”


    蕭綽似乎沒有聽見,騎著馬絕塵而去。馭者見了,也來不及套上馬鞍,跳上馬,追了上去。


    過了潢川,蕭綽突然不動了,直愣愣地看著烏山半山腰。馭者順著蕭綽的目光看過去,山上除了鬱鬱蔥蔥的樹木外,什麽也沒看見。


    然而,蕭綽看呆了,坐在馬上一動也不動的,緊緊盯著山腰一個窪地,窪地四周青鬆翠柏環繞,窪地裏麵則綠草茵茵,像鋪著一塊綠氈。


    這地方有什麽好看的?潢川邊上多的是。馭者又仔細看了看那片窪地,不禁一驚,窪地裏埋了一座墳墓,雖然草已經爬滿了墳墓,但顯然死者去世不久,墳墓也剛剛修整過,焚燒的紙錢的餘燼還在嫋起一絲絲若有若無的細煙。


    馭者再仔細看去,更是一驚,墳墓旁邊倚靠一個人,手裏拿著一瓶酒獨自飲著。


    誰在這裏飲酒?他怎麽在這座墳墓邊飲酒?


    蕭綽下了馬,向山上走去,馭者也下了馬,蕭綽卻吩咐他不要過來。


    馭者隻得看著蕭綽走到那個窪地裏。不一會兒,馭者看見喝酒人站起來,麵對蕭綽。馭者看清了,是大丞相韓德昌。大丞相怎麽來這裏了?他在這裏幹什麽?為什麽一個人在這裏喝酒?皇太後找他做什麽?這荒郊野外的不會有什麽危險吧?一連串的問題攪渾了馭者,他不禁害怕了,急急忙忙向上京跑去。


    看見蕭綽,韓德昌吃了一驚,說:“你怎麽來了?”


    蕭綽沒有迴答,站在墳墓前麵迴望山下,隻見山下一馬平川,潢川如帶,遠處上京城曆曆在目。不禁歎道:“真是一個好地方呀!”


    韓德昌說:“你怎麽找到這裏來了?”


    蕭綽說:“我為什麽找不到這裏?我去大丞相府找你,你不在,我就知道你在這裏。”


    韓德昌說:“你沒來過這裏,怎麽知道我在這裏?”


    蕭綽說:“這你不管,你去的地方我都找得到。”


    韓德昌不說話了,想起小時候,不管自己走到哪裏,蕭綽總能找到他。他舉起酒瓶,喝了一口酒。蕭綽伸手將酒瓶奪過去,也仰頭喝了幾口。


    韓德昌忙搶過酒瓶,說:“我到這裏來是跟她說說話,你來幹什麽?”


    蕭綽說:“有什麽話非要對她說?”


    韓德昌說:“這個你不管。”


    蕭綽瞥了韓德昌一眼說:“朕來也是跟她說說話。”


    韓德昌仰頭又喝了一口酒,說:“你迴去吧,我就是跟她告個別。”


    蕭綽又拿過酒瓶,咕嘟咕嘟地吞了幾口,說:“我知道,要上戰場了,放心不下她,所以,來陪她一下。”


    韓德昌坐下來,說:“是的,也許這是我最後一次陪她了,我想多陪她一會兒。”


    蕭綽盯著韓德昌,說:“你為什麽說這樣的話?”


    韓德昌長歎一聲,不作迴答。


    蕭綽明白了韓德昌那聲長歎的意思,隨手將手中的酒扔得遠遠的。


    韓德昌驚唿了一聲,看著酒瓶滾下山去。說:“扔吧,扔得越遠越好。”


    淚水在蕭綽眼裏打轉,說:“嫌我扔得不夠遠是不是,好,我走,走得遠遠的,總可以了吧。”


    蕭綽說罷,抬腳向山下走去。韓德昌連忙起身追上去,說:“你為什麽不懂我的心呢?”


    蕭綽立著腳步,說:“我怎麽不懂你的心了,你無非就是說,你這次出征迴不來了,你怎麽說出這樣的話?叫人多傷心,不光是我聽了傷心,就是她聽了也是很傷心的。”


    韓德昌迴頭看了一眼那座墳墓,說:“我也沒有別的意思,隻是把心裏話說給她聽聽,再說,打仗——說不準——”


    蕭綽說:“如果真是那樣,那打這一仗幹什麽?不如取消南征算了。”


    韓德昌說:“如果這一仗真的能換來你想要永世太平,韓德昌有何足惜?”


    蕭綽說:“又說這樣的喪氣話,你不足惜,難道我就足惜嗎?要死我們一起死,我們就從這裏跳下去,怎麽樣?”


    蕭綽指著懸崖下奔騰的激流,淚流滿麵。


    韓德昌忙跪下來,說:“太後,臣知錯了,再不敢說那些氣話了。”


    蕭綽突然覺得腿腳酸軟,在一塊草坪上坐下來,招唿韓德昌也坐下來。他們就那樣默默地坐著,好久不說一句話。


    太陽落在上京城的上空,四周彩雲簇擁,陽光穿透雲層,直射下來,照在宣和殿的屋脊上,屋脊發出一種奇特的光亮。潢川這時也異常明亮,河水染成桃紅色,像流霞融了進去。


    蕭綽迴頭看了韓德昌一眼,他正看著那漸漸變紅的落日,神情專注而激動,他的眼睛十分明亮,清澈,濡濕的眼角的皺紋這時也變得平展。此刻,他顯得既平靜又莊重,仿佛年輕了許多。


    蕭綽好久沒有看到這副情景了,暮色染紅了原野,染紅了潢川,染紅上京城,也將韓德昌的染得通紅。他出神地看著宣和殿上的落日,像一個虔誠的禱告者對著那輪紅日靜靜地膜拜。


    蕭綽完全被韓德昌打動了,伸出手抓住韓德昌的手,她覺得那隻大手在微微發抖。蕭綽緊握了一下,韓德昌扭頭看著蕭綽,隻見蕭綽臉上光彩照人,落日的光輝罩在她的身上,如同給她披上了一件彩衣。這情景似乎曾經見過,隻是已忘了什麽時候,她看起來是那麽嫵媚,神秘,專注又多情。


    “我好久沒看見這麽美的晚霞了。”蕭綽感慨地說。


    “我也是。”韓德昌似乎在迴應蕭綽的話,又似乎自言自語。


    “我記得西山的晚霞也很美。”


    “嗯。”


    “你還記得?”


    “當然記得。”


    “那你記不記得西山上的山菊花?”


    “記得。”


    二人又迴頭望著那越發紅豔的落日,二人的姿勢沒有改變,隻是靠近了,肩膀挨著肩膀。


    “你跟她說了些什麽?”蕭綽終於沒有忍住,還是問這個無聊的問題——蕭綽覺得這就是一個無聊的問題。


    “沒說什麽,就是一些無聊的事。”


    “無聊的事?你也覺得是無聊的事?”


    “家長裏短,雜七雜八,漫無目的,沒有一個正題,就是一些無聊的事。”


    “你不是來向她告別的嗎?”


    “是的,我就是來向她告別的,讓她放心,我告訴她我現在很會照顧自己了,我已經把過冬的衣服都預備了,所有的被褥也拿出來曬了,還醃製了臘肉,家裏還曬了好多蘑菇,夠一冬吃的了,我還告訴她我家那頭奶牛又下牛崽了,小牛崽長得很好,很調皮,我還跟她說我現在胃口很好,一頓能吃四五個胡餅,還加一碗羊肉湯,隻是近來上京城裏沒有豬肉賣,若是能喝一碗豬腿湯就好了。”


    蕭綽再聽不下去了,失聲哭起來,說:“德讓,是我不好,我沒想到你心裏這麽苦?”


    韓德昌說:“不,我不苦,我好著呢,現在我有吃有喝的,心煩的時候我還能到這裏說說話,話一說出來,就什麽煩心的事都沒有了。”


    蕭綽說:“你有煩心的事,為什麽不對我說?難道我還不如那堆黃土?”


    韓德昌驚訝地看著蕭綽,迴轉頭去,看著漸漸沉沒下去的落日。


    蕭綽說:“在你心目中,我就那麽不如她?”


    韓德昌說:“不,你不要這麽說。”


    蕭綽說:“我該怎麽說?現在你心裏就隻有這個死人,哪裏有我?早知如此我也去死了算了。”


    韓德昌驚詫地看著蕭綽,半天才說:“你怎麽這麽說?你是皇太後,怎麽說這樣的話呢?”


    蕭綽說:“皇太後怎麽了?皇太後在別人眼裏還不是不如一個奴婢。”


    韓德昌不知如何說才好,急得抓起一塊石頭砸破自己的手指說:“你看不到我的心,但你起碼看得見我的血,我的心是什麽樣的,你看到了嗎?”


    蕭綽一把抓住韓德昌受傷的手,將流血的手指放進嘴裏吮吸著,淚水成串地流下來,又連忙撕下一塊衣角,替韓德昌包紮起來。握著那隻受傷的手,說:“誰不知道你的心了?我隻是心裏不舒服,想跟你說一說心裏話,數落了你一下,你就急成這樣,你叫我以後找誰說話去?”


    韓德昌說:“是我不好,我就是想都幾十年了,我的心是什麽樣的,你應該知道,今生今世它隻是你的。”


    蕭綽說:“那你為什麽有話不對我說,而是跑過來對著一堆黃土說話,我嫉妒這堆黃土,嫉妒趙宗媛。”


    韓德昌說:“這些話隻能對她說,也隻有她愛聽這些話,我總不能拿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對你說吧。”


    蕭綽說:“為什麽不能對我說?難道我就隻能聽國家大事?難道就不能關心你的生活?”


    韓德昌看了蕭綽一眼,說:“那不是你該管的事。”


    蕭綽看著韓德昌,心裏一陣酸痛,他們中間始終橫亙著一個東西,就像眼前橫著的潢川,讓他們中間總保持著一個距離,這個東西究竟是什麽?是皇權?是地位?蕭綽弄不明白,但她覺得正是這些阻礙了他們在一起,讓他寧可跑到這裏對一堆黃土說話,而不願對她說出一點點喜怒哀樂。


    蕭綽說:“不,那是我應該管的事,我希望聽到你的心聲,想知道你的喜怒哀樂,因為你不隻是我的大丞相,還是我愛的人。”


    韓德昌沉默不語,蕭綽隻覺得他握著她的手,很緊很緊。蕭綽輕輕的將頭靠在韓德昌的肩上。太陽已經落下去了,上京城上空紅光彌漫,天空明淨,如同擦拭過似的,飛鳥幾乎在天幕上照出了影子,原野迅速暗下來,上京城的這一邊已經辨不清遠處牛馬的顏色,而另一邊還透著餘暉,在山尖上塗抹了一層橘黃微光。


    遠處有一群人飛奔過來,蕭綽站起來,說:“他們來了,我們迴去吧。”


    韓德昌站起來,與蕭綽走到河邊,這時對麵的一群人也到了河邊,渡過潢川在他們身邊停下來,都跳下來,向蕭綽行禮。一個英俊的年輕人喘著粗氣說:“母後,您怎麽到這裏來了?”


    蕭綽說:“楚王來了,大丞相明天就要出征了,他來看看趙宗媛,朕便也過來看看她。”


    年輕人是耶律隆佑,最近被封為楚王,他看了韓德昌一眼,說:“大丞相好多情呀,對趙宗媛真好。”


    韓德昌說:“楚王有所不知,我明天這一走也不知什麽時候才能迴來,所以,就來看看。”


    耶律隆佑迴頭對蕭綽說:“母後,天已黑了,你請迴宮。”


    耶律隆佑說罷,扶著蕭綽上了馬,自己也跨上馬,說:“我們走吧。”


    過了潢川,蕭綽迴頭見韓德昌還站在那裏,說:“大丞相怎麽不上馬過來?”


    耶律隆佑說:“我們這裏沒有多餘的馬匹,不若我們送母後迴去了,再來接大丞相,怎麽樣?”


    蕭綽跳下馬來,沉下臉:“逆子,你把大丞相當什麽人了,你走,朕不要你接,你走。”說完,朝耶律隆佑的坐騎狠狠抽了一鞭子。


    馬馱著耶律隆佑一陣狂奔,耶律隆佑好不容易才讓馬停下來,慢慢迴到蕭綽身邊。這時,蕭綽正對著韓德昌高聲大喊,說她放馬過去,讓韓德昌騎馬過來。


    韓德昌高聲說:“不用,太後先迴去吧。”接著聽見他唿哨一聲,一匹黑色駿馬向他跑過來。那馬身材高大,步履矯健,在夕陽的微茫的餘暉裏,仍光閃閃的,像披著一塊黑色的綢緞。


    蕭綽看得呆了,不禁失聲叫道:“驌驦,這不是驌驦嗎?”


    正看著,韓德昌已經跨上黑馬,過了潢川,來到蕭綽的麵前,說:“太後為何下馬不走了?”


    蕭綽迴頭對耶律隆佑喝道:“逆子,你跟朕滾下來。”


    耶律隆佑連忙下馬,走到蕭綽麵前。


    蕭綽說:“你給大丞相跪下來。”


    耶律隆佑看了一眼蕭綽,見蕭綽已被怒火燒得滿臉通紅,隻得走到韓德昌麵前。


    蕭綽喝聲:“跪下。”


    耶律隆佑不得已,腿一彎,跪下來。


    韓德昌翻身跳下馬,一把扶著耶律隆佑說:“使不得。”


    蕭綽說:“有什麽使不得,這逆子的性命都是你救的,為什麽使不得?”


    韓德昌似乎還沒弄明白蕭綽為什麽發火,說:“太後提這些幹什麽?天快黑了,快迴宮吧。”


    蕭綽怒氣衝衝地說:“為什麽不提?不提,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越是忘本,越是不知天高地厚。別以為朕不知道你的那點壞心思,你是覺得朕不該和大丞相在一起,對不對?”


    耶律隆佑低著頭,不敢說話。


    蕭綽說:“大丞相為了契丹嘔心瀝血,朕為何就不能跟大丞相在一起?你個醃臢不堪的東西,你不是朕的兒子。”


    耶律隆佑一下子朝蕭綽跪下來,說:“母後,都是兒臣不好,兒臣也是為您著想啊。”


    蕭綽更加發怒起來,舉起馬鞭抽了耶律隆佑倆馬鞭,韓德昌連忙跑過去擋住耶律隆佑前麵,說:“太後息怒,有話迴去再說。”


    蕭綽說:“你讓開,朕要打死這個逆子,你為朕著想,你想的是什麽?你怎麽不想點好多的?”


    韓德昌說:“太後,楚王是擔心你呀,他怕別人說閑話。”


    蕭綽說:“怕人說閑話,那他就不是朕的兒子,他不配做朕的兒子,他就不知道你大丞相是大契丹什麽人。”


    韓德昌說:“好了,太後迴宮吧。”


    蕭綽說:“不,朕今天不迴宮,朕今天就去大丞相府,朕倒要看看誰還在說三道四。”


    耶律隆佑還想說什麽,但一看蕭綽一臉怒氣,隻得閉口不言。


    韓德昌說:“使不得。”


    蕭綽說:“為什麽使不得,你也怕了?”


    韓德昌說:“不,臣明天就要去南京了,想早點休息。”


    蕭綽卻說:“朕不耽誤你休息,朕要看看你的行李準備的怎麽樣了,有沒有忘記裝上的,馬上就要過冬了,朕不能讓你凍著了。”


    耶律隆佑、韓德昌不能再說什麽,隨著蕭綽迴到大丞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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