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天晴被告發了,這是過了很久之後,經過本人親自說出口他才知道的事實,而諷刺的是,在顧天晴心裏,他就是那個告密的重大嫌疑人。


    據說那是一次夜間查寢完成之後,顧天晴剛在地鋪躺好,跟他對頭躺著的人就輕輕喚起來,顧天晴睜開眼睛,看到對麵森白的牙齒反射的微光:“兄弟,煙呢?”


    他們四人一間。他住進來的時候一個進了醫院,一個被爸媽接走,剩下的這個是老油子,25歲,打遊戲被送進來的,隻要賄賂好了,什麽也不會往外說。


    顧天晴把一包白沙扔過去,對麵沒有道謝,隻是迴以打火機的哢鏘聲。“我說,你最近天天跑去家屬樓,到底是想幹啥呢?”


    “院長是住那裏吧。”


    “啊。”


    “我想會會她。”


    “嗬嗬,你想跟她麵對麵?”老油子噴了個煙圈,聲音壓得很低:“勸你死了這條心。”


    顧天晴思忖一陣才迴了話:“為什麽?”


    “她心理變態的,你不知道嗎?聽說連自己兒子都打,打得特別狠,後來就有一陣不來了,你找不著她的。”老油子的笑聲幹巴巴的,像鏽了的鋸條:“真他媽可以啊,連親兒子都不放過。你說她圖啥呢?就這麽一個獨苗,打死了也沒得換了。”


    “他現在看不見了。”


    “是嗎?咳,雖然也挺可憐的吧,我可同情不起來。”老油子的聲音染上了狠毒:“真瞎了才好呢,也算是他媽的報應……”


    他的話音未落,門外突然響起腳步聲。


    “我擦,二輪查寢不都完了麽!”老油子跳著腳的掐滅煙頭藏起火機,剛躺平了就聽到房門推開的聲音,緊接著,一根磨得雪亮的實心鋼筋啪的一聲甩在了兩人的腦袋中間。


    老油子屏住了唿吸,冷汗登時就冒了滿頭。查到抽煙,罰跑步十圈,戒尺打手心三十下,五頁檢討。他有得受了。


    可教官卻說出了意想不到的話。


    “有人舉報你私藏公物,偷竊製服,預謀逃跑。”渾濁的男低音鑽入耳孔,冷酷中摻雜著一絲詭異的興奮:“說吧,藏哪了?準備什麽時候跑路啊?”


    顧天晴坐了起來,老油子在對麵,眼睛裏是抑製不住的恐懼,他知道那是為什麽。


    如果被發現外逃,要罰最重的一檔,鞭撻懲戒。就用眼前這根沉甸甸的鐵器。


    顧天晴的汗毛豎了起來。


    ***


    “顧天晴告訴我,活到十八歲,他好像才重新認識了痛這個字。”男孩嘴唇發白,微微的顫抖著,似乎不忍心說出接下來的話:“我不知道他是怎麽熬過來的,就算他恨我,我也認了,他有理由恨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


    因為在麵對殘忍時,沒有任何人向他伸出哪怕一根手指。


    顧天晴沒有供出東西的下落,即使是通宵不被允許休息、在大燈的直射眼球的刺目光暈中被罰跪,他也堅持不鬆口,複讀機似的把幾句話顛來倒去的說:“一定是哪裏搞錯了,我沒有,我不是,我沒做過。”


    他確信自己沒有露出馬腳,直到什麽東西被扔到他臉上。


    是那副畫,他把它藏在了自己枕套的夾層裏。顧天晴跪得筆直的上身輕微一晃——完了,他想,百密一疏。


    “這是我自己畫著玩的。”


    “是嗎?中心可沒給你們發水彩吧?”一隻腳踏過來,結結實實的踩在他的臉上:“還嘴硬!說!誰給你的!信不信我今天把你揍死在這兒!可別以為我不敢動手啊,你們爸媽可都簽過免責協議了,拒不學好,打死勿論!”


    那張畫像裏的眼睛在地上看著他,是純濃的黑色,又不止是純濃的黑色,盯久了,裏麵仿佛有火在燒。


    他擦了一把鼻血,咧嘴一笑,把那張畫紙吃了下去。


    最終,顧天晴成了“批評大會”上又一個犧牲品。當著所有人,他被教官踩在地上,一棍一棍抽打上去,從背到臀再到腿,一共五十下。第一下的時候他條件反射用手去擋,掌心被粗糲的鋼筋頭直接撕扯著豁開,湧出的血漿把他嚇懵,再也沒敢躲閃。到後來,排列整齊的紫黑色痕跡有點暈開了,像是被水洇濕的抽象畫。


    他先是忍不住叫喊,再是忍不住眼淚,最後忍不住求饒,但是沒有用,什麽都沒有用。


    被召集起來的學員們站成兩排俯視著他,沒有人出聲,也沒有人把眼睛轉開。教官每抽一棍,他們必須背著手,把中心規定逐條背誦一遍。


    “1,任何情況下,不得違抗教官命令!”


    “2,任何情況下,不得有逆反、消極、逃跑情緒!”


    “3,我是有錯的,我是罪惡的,我要每天反省自己的錯誤!”


    聲音組成的巨浪將他的意識高高抬起又重重摔下,他的人格,尊嚴,信念,堅持,一切,好像都被這一棍接著一棍抽碎了。


    “顧天晴說,他最終也沒承認外逃,代價是追加禁閉五天,每天除了一碗餿掉的粥,沒有任何別的東西。”男孩的目光投向窗外,在他的眼睛裏,那間陰冷的暗房如惡性腫瘤般憑空展開,吞噬掉一切光亮,深處有一團蒼白的身影在地下蠕動,嚎叫,痛得發狂,但得不到一絲迴應。淅淅瀝瀝的聲音響起來,是外麵下雨了,顧天晴像隻病狗一樣爬著,張大了嘴去氣窗下邊接漏進來的水滴,他皴裂的手指摸到鏽蝕的柵欄,冷硬,無法撼動,堅不可摧。顧天晴哆嗦著閉上了眼睛,他差一點就把自己的鞋帶係了上去,另一端,是自己的脖子。


    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麽最終放棄了自殺。都說雙胞胎會有神秘的共感,在半彌留的時刻,顧天晴和顧天雨曾有過靈魂的交匯嗎?他又在冥冥中領悟到了什麽呢?男孩給不出答案,他隻知道顧天晴說過:“雨水裏有鐵鏽的味道,嚐起來像血。”言語之下隱藏的殘忍讓鄭源的胸腔一陣憋悶,他抬頭一看汪士奇,對方操了一聲,摸出煙盒摔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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