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下雨為尾行帶來了難度——街上的人都以手遮頭,兀自加快了步伐,或者三三兩兩擠到商戶門口躲雨,人行道嘩啦一下空出來大半,偏偏前麵走著的顧天晴似乎並不擔心淋濕,隻是把兜帽拉起來,維持著一貫的節奏前進。


    這個時候身後再跟著兩個同樣慢悠悠的男人,怎麽看都太惹眼了一些。鄭源有些著急,就看見汪士奇不知從哪兒順了把破傘,一手親親熱熱的挽住了他的胳膊。“你幹什麽?”鄭源有點莫名奇妙的拍開他的手,又被他拉了迴來:“配合一下,”他笑嘻嘻的把自己的漁夫帽扣到鄭源腦袋上:“以前不老這麽跟蹤的嘛,鄭媛媛同誌。”


    鄭源明白過來他的意思,抬手就要錘他,被汪士奇靈敏的閃開了:“喂,就當為公共安全犧牲一下,你別,等、哎喲!再這麽可真露餡了啊。”話音未落,前麵的顧天晴像是幫他證明似的,腳步突然頓了一下,汪士奇的傘不失時機的傾下來擋住了兩人的臉,透過縫隙看過去,發現他一轉身進了一家小超市,再出來的時候手裏多了一包煙。漫天的雨水傾瀉下來,他就這麽頂著雨站住了,火苗在手心一竄,抬頭吞吐出一股青灰色的煙霧。


    “怎麽迴事?”汪士奇有點焦躁的抖著腿:“怎麽不走了?”


    “他不走你也得走,不動就暴露了,先到前麵去。”鄭源倒是迅速鎮定下來,拉著汪士奇繼續往前,一邊眼不錯珠的盯著前麵電線杆子上掛著的橘紅色凸麵鏡。過了拐角,兩人靠著根電線杆子往外探頭,顧天晴已經不見了。“操!”汪士奇氣得錘牆,被鄭源默默攔下來:“他上了一輛出租,車牌號95578。”


    “可以啊你。”汪士奇眨眨眼睛,一臉佩服至極的樣子:“大哥果然是大哥,寶刀未老反應一流,你說你,不幹這一行真的是虧了。國家的損失!人民的損失!”


    “演技太差,你剛剛明明也看見了。”鄭源慢條斯理的拉著袖子擦著自己包上的水珠:“還跟嗎?”


    “算了,舉動反常,說不定已經有防備了,我讓齊可修他們查查出租車公司,先把司機找著,有地址了怎麽都好說。”汪士奇臉皮厚得很,一點沒有被拆穿的不好意思,他低頭按著電話發消息,很快收到了齊可修的迴複,五分鍾之後就有結果。“這小兔崽子,看著傻不愣登的,有時候倒也好使。”他鬆了一口氣揣起手機,再抬頭發現鄭源扭臉對著馬路,臉色煞白如紙。


    “你怎麽了?”汪士奇伸手在他臉前晃晃:“是不是淋雨了,不舒服?”


    “老汪,”鄭源一把鉗住他的手指,疼得他眉頭一跳:“你看,那……那是小葉嗎?”


    ***


    顧天晴打開房門,鏽蝕的合頁發出暗啞的嘎吱聲。他像隻落水狗似的抖了抖身上的水,把外套鞋子脫在了玄關,赤著腳邁進黑暗裏去。客廳是個暗間,沒有窗戶,他不開燈,腳下卻跟開了夜視一樣避過了散落的空啤酒罐和雜物,在一小堆深褐色的紙盒子旁邊跌坐下來。他知道自己還有地方要去,還有人在等他,但他疲憊到一根手指都抬不起來。


    有人在跟蹤他,他當然發現了,野獸總是更容易發現同類的氣息。他半路把人甩了,但找過來也是遲早的事。——也無所謂吧,他想,反正已經這樣了,他要做的事情,很快就要做完了。


    在這之前,拖延一下也不是什麽大錯。


    屋子年久失修,黴味在空氣中彌散,顧天晴摸出煙來解穢,發現軟包的香煙早已浸得透濕,他無聲的罵了一句,身體後仰著摸索過去,從背後摸出一個塑膠瓶子。


    是鎮定劑,從孟雪那裏搞來的,質優量足,童叟無欺。副作用當然有,可是對於他來說,二十年之後的副作用根本不值一提。


    ——反正我連明天都不一定到得了。顧天晴冷笑一聲,磕出一粒來囫圇塞進嘴裏,就著口水咽了。藥效來得很快,5-羥色胺給與的欣快感如暖水漫過腳背,沿著濕透的褲管漸漸上升。世界在融化,在唿吸間蕩出漣漪,他閉上眼睛,恍惚自己迴到了母體,身外一無所有,隻剩隆隆的心跳聲……


    短促的敲門聲刺進來,擠壓著他迴到現實。顧天晴蓋住眼睛不想理會,但是那聲音還是不依不饒的追過來。咚咚咚、咚咚咚。


    “誰呀?”他終於不耐煩的爬起來,門打開,田羽撩著濕透的裙擺,正楚楚可憐的望著他。


    “……你怎麽找來的?”一秒鍾,屬於人類社會的麵具又戴了迴去,溫柔、局促、對著女孩兒不自覺的紅了耳朵的地產中介小顧。“這麽大的雨,淋著了麽?”


    “淋沒淋著你還看不出來呀?”田羽的聲音裏三分嬌嗔兩分媚:“晚班的鑰匙找不見了,胡晨說你這還有一把,給了地址讓我找你要。嘖,難受死我了,有沒有毛巾借我擦擦?”


    她像一隻貓科動物,不請自來,登堂入室,顧天晴在她背後跟著,臉色陰晴不定,手指頭慢慢攢成拳,一條青筋順著手腕凸出到肘,像皮下爬出了一條小蛇。


    “你們這些男人啊,真是不會照顧自己,看看這亂的,你住狗窩呐。”隨著田羽的轉頭,小蛇驀地不見了,顧天晴垂著眼角,有點不好意思的衝她笑:“對不起……不知道你要來……”


    “誰要來也不能這樣啊。你們單身漢真可怕。”田羽一邊說著,一邊抄起一個塑膠袋收拾起垃圾,表情倒沒有嫌棄,反而有點竊喜的意味:“愣著幹嘛,毛巾呢?”


    “哦、哦。”顧天晴手足無措的進了廚衛,先開了一聽可樂,眼神漸漸冷下來。他有條不紊,一邊用灶台上的啤酒瓶碾了幾顆藥片,一邊把毛巾拿在手裏。“太多了不行,這個劑量可是要死人的。”孟雪的醫囑迴蕩在耳邊,他搖搖頭,撇開了一點,剩下的打算聽天由命。


    灰白色粉末衝進沸騰的氣泡裏,一下子就不見了。


    “咦,沒想到啊,你這人亂歸亂的,衣櫃倒是收拾得挺好,誒,你還有這種衣服,不是你的風格啊……”田羽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遊離,顧天晴肌肉一緊,他快步邁出去,果然田羽已經自顧自的轉進了臥房。“你幹什麽?”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冷冰冰的陌生,田羽的手剛摸到他熨得筆挺的外套,跟燙著了似的一下縮了迴來。


    “要死哦你,走路神不知鬼不覺的,你要嚇死我啊!”她半真半假的轉身錘了對方兩下:“我就是衣服濕了,想找件你的換換麽。”


    顧天晴抿了抿嘴唇:“我幫你拿。”


    “怎麽了,這麽緊張,有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怕我看見麽?”她的眼睛直勾勾的剜過來,身體在昏暗的光線裏閃著微弱的水光,濕漉漉的撅著,顧天晴把冰可樂橫在他們之間:“要麽?”


    “我比較想要你。”


    她說一不二,手向下,嘴唇向上,整個人像磁鐵一樣吸附了上來,顧天晴被她拉了一把,順勢把手伸進她的衣襟。沒有什麽不同,他想。人和人,男人和女人之間,沒什麽不同。田羽拉扯著他,肉浪翻騰著摔進衣櫃裏,拉倒了滿滿一架的幹淨衣服,熟悉的洗衣粉氣味撲麵而來,阻斷了田羽身上過度尖銳的妖香,織物是軟的,衣架是硬的,在那之上是熱的,韌的,彈性十足的皮肉肌理,顧天晴的眼前一片昏暗,恍惚閃過星輝的小點,是流星嗎?他想,不,這裏沒有流星,就像那個人說的那樣,流星也不會墜落在這裏,因為他沒有願望。


    一局終了,田羽裹著他的襯衫爬起來,一邊哼著歌,一邊撿起毛巾擦起了頭發。“你畫的?怪好看的哎,幹嘛塞櫃子裏,多可惜啊。”她跪在地板上,微微仰起頭,打量著釘在櫃子深處的水彩畫,墨色背景下有山的影子,在那之上是雪,石塊,無限遠的天空,沒有月亮,星星像雨水傾瀉下來。


    “哇,誰畫的啊?男的女的?”田羽敏銳的捕捉到他眼神的閃爍:“女朋友?”


    “以前認識的一個人。”顧天晴坐起來,伸手替她把一邊肩帶扶迴去。“好久沒見過了。”


    “要不然送給我好了。”她笑嘻嘻的跟他撒嬌,顧天晴沒說話,把凝了水珠的可樂罐撈過來湊到嘴邊。


    “渴死我了,先給我喝!”田羽搶了過去,一隻眼睛瞟著他,示威似的咕咚咕咚往下灌。顧天晴盯著她上下聳動的喉嚨,嘴角勾著一點微笑:“最後一罐了,給我留點兒。”


    “我偏不!”田羽衝他做了個鬼臉爬起來:“連幅破畫都不給我,小氣鬼。”


    他們又在客廳廝磨了一小會兒,田羽終於拿到了鑰匙。顧天晴送她下樓,雨已經快停了,但他還是撐起了傘,又攬住了她的肩膀。


    “幹嘛,舍不得我呀?”她臉上掛著得意,打了一個大大的嗬欠:“媽啊,這才幾點就困了……”


    “累了吧?迴去沒人就抽空趴會兒。”顧天晴體貼的帶著她往前走,紅色的雨傘穿過青灰的樓房,小巷,筆直的主幹道在不遠處徐徐抻開,一輛肇事大貨距離自己撞上一個亂穿馬路的行人還有兩分鍾。


    ***


    鄭源跑得很快,超出了汪士奇的預計,他一愣神的功夫人已經到了馬路對麵,又撞上人行道紅燈,再追的時候不得不拿出百米衝刺的速度。“老鄭!姓鄭的你給我站住!”他心裏發慌,唿吸節奏也亂了起來。“這樣不行,”他勸自己沉住氣:“再快點、再快點。”


    與此同時,鄭源被前麵的背影迷住了眼睛。


    熟悉的短發和脖頸線條,平直肩膀往下,低腰褲和緊身背心之間漏出一段,一朵墨色的玫瑰盛開在雪白的皮膚上,那是小葉的背影,那是小葉!他在逆行的人流裏掙紮向前,手抓緊了背包帶子,依然控製不住激烈的顫抖,他就知道她沒有死,全世界都在騙他,老汪也在騙他,他要追到她,隻有追到她,他的很多問題才有答案,他甚至不苛求她迴來,隻要、隻要她願意跟自己說說話——


    也許是雨勢太大,她抬手招了一輛出租車,迅速的鑽進去關上了門。“等……小葉……葉子敏!”鄭源開口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嗓子梗住了,幾乎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他焦心至極,怎麽辦?他想,這次不抓住她,她就再也不會出現了,就像這場盛夏的雨一樣,來得突然,暑氣蒸騰過後就再也沒有痕跡。他要留下她,他必須要留下她!


    鄭源深一腳淺一腳的踏上馬路,奮力的奔跑,揮手,不成調的喊著亡妻的名字。


    一輛大貨從拐角冷不防冒出來,雪亮的強光讓鄭源睜不開眼睛,他楞在原地,突然被一股蠻力拖向後方,結結實實的摔到汪士奇身上。


    “你他媽瘋了!”汪士奇沒忍住一頓亂罵:“答應我的話呢!折騰我有意思嗎!你特麽是不是成心的!”


    “不……不是……我看到小葉了……我真的看到小葉了……”鄭源哆嗦著嘴唇,臉上怯生生的,不知道是雨還是淚的濕了個徹底:“真的、我沒想惹麻煩,我就想跟她說說話……我……我想知道她是不是還好……”


    汪士奇一下子沒了聲音。他能說什麽呢?小葉的屍體是沒找到,可是切成碎塊的照片他是見過了,就夾在報社的一堆讀者來信之間。他總有一天會給鄭源看的,但不是現在,絕對不是。


    路口的小混亂讓交通變得滯塞,那輛出租車拐了個彎,窗玻璃搖了下來,女孩探出頭來好奇的看向他們這邊,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


    鄭源像是被抽走了骨頭,轟然癱軟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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