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冬雪剛過。


    天未明,汴京殷家的上方已經升起嫋嫋青煙,雪白梅枝矮身嗅著廚房裏飄出來的陣陣香氣,青石瓦上,半截枯草還露在薄雪外。


    天光黯淡,漆黑的灶台前探出少女染了碳灰的半邊麵龐。


    “姑娘,餅子出油了,好香啊,應該可以了吧!”


    季綰揪著衣袖擦了一把臉,用夾子從爐子裏取出一塊餅來。


    “哢嚓”一聲,餅子冒著熱氣扳成兩半,肉餡兒裹著蔥香撲鼻而來,長青滋溜吞下一口唾沫,眼珠兒都亮了起來。


    “快吃吧,饞鬼!”


    季綰塞了一半餅子給她,見她笑的歡喜,也不由跟著笑起來。


    長青忽然轉身跑出去,再迴來時,手上捏了枝白梅花兒,一臉誠懇的遞給季綰:“多些我家姑娘賞賜,婢子我無以為報!”


    季綰卻沒憋住笑意,逗趣的掐了長青一把,“小妮子,若是不吃就還我!”


    主仆兩鬧著鬧著,卻不知是誰先紅了眼睛。


    長青一口餅沒咽下就哭了出來,季綰忍不住笑她,聲音裏卻帶著哭腔:“怎麽又哭又笑,你是小黃狗啊!”


    “姑娘,我…想家了。”


    季綰心口一酸,揉了揉比自己還小兩歲的長青的頭,“傻丫頭,你不是說姑娘在哪裏,家就在哪裏嗎,怎麽…反悔了?”


    到底還隻是個半大姑娘,長青“哇”的一聲哭出來,撲在季綰懷裏,嗚咽道:“為什麽夫人要那樣對姑娘,為什麽要姑娘嫁去南王府,姑娘都已經去田莊了,為什麽她們還是不肯放過姑娘,姑娘都長凍瘡了……”


    冷風灌進屋裏,季綰伸手輕輕拍了拍長青的後背,張了張嘴,卻是什麽也沒說出口。


    雲陽伯府,她早就毫無眷念了。


    從十歲那年,姨娘去世,她被送去田莊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的命不在自己手裏。


    於是她處處隱忍,每每麵對嫡母,都是乖順模樣,低眉順眼,她收起自己的棱角,把自己打磨成光滑不刺手的樣子。


    結果最後還是被當成個物件兒似的,送去了南王府。


    嫡母用賞賜的口吻,聲音尖銳地對她說:“九姑娘,做了南王妃,可別忘了你姐姐,我知道你是個乖孩子,往後在南王府,也別忘了規矩。”


    規矩?什麽規矩,是讓她遵著她給的規矩,乖乖做個牽線木偶?還是繼續乖乖的躺在嫡母腳下,搖尾乞憐!


    季綰心口冷冷的,可那張動人的臉蛋兒卻依舊是一副嬌憨模樣,似乎不諳世事。


    她被喂了湯藥送上花轎,昏昏沉沉的拜堂成親,洞房那晚,她看見南王眼底噬人的神色,她才知道,這般“賞賜”,為何會讓她撿了便宜。


    那幾日她不知道是怎麽過來的,屈辱,痛苦,不堪……像噩夢一樣。


    她哪裏是南王妃啊,她分明就是南王圈養的禁/臠,白日黑夜的折磨和侮辱,讓她恨透了喜房裏的每一根喜燭,每一絲光亮!


    父親出事那天,長青進來通風報信,看見季綰不成人形了,氣的差點去找南王拚命,最後還是季綰將她攔住了,才沒有鬧出事。


    長青不忍她繼續被折磨,設法幫她找時機逃走。


    卻不想當夜東窗事發,南王要打死她,是長青舍命相護。


    隻是季綰沒想到,殷家十六爺會出手相助。


    他們算是被劫走的。


    她以為他也是貪圖自己的美色,那日看見側躺榻上的十六爺,她幾乎哭出聲來,央求他:“我……我是嫁了人的姑子。”


    他卻隻是問她會做什麽,她說自己會做飯,他便答應讓她在府上做個廚娘,管吃管住,還管不被欺負。


    季綰無處可去了,為今之計,也隻有留下來的這條路可走了。


    長青漸漸止了哭聲,“姑娘,等攢夠了銀子,咱們就跑吧。”


    她無比認真的望著季綰,眼底是深深的渴望。


    季綰伸手抱住她,笑道:“傻丫頭放心,日子會越來越好的,以後我可還要親自看著我家長青出嫁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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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錦榻上一陣咳嗽響起,微弱天光下,穿著雪白中衣的少年公子撐著半邊身子坐了起來。


    杜生忙從地上爬起來,動作敏捷的給殷遲倒了碗溫水,“爺!”


    遞迴碗,殷遲抬眼望向多寶閣後的鑲琉璃月洞窗,眸色幽深。


    他又做噩夢了。


    那夢總是斷斷續續支離破碎,可漸漸的卻串聯在了一起。


    夢裏,夜雪撲窗,農家小院裏,凝了薄薄寒霜的窗牖透出幾許橙黃微光。


    少年堅毅的神色在青衣血色裏漸濃,針尖戳到疼處,他忍不住發出幾聲悶哼,壓抑中帶著男子特有的音色,莫名有些勾人。


    似乎是被他的聲音嚇著,執針的白蔥細指一縮,那雙眸子就氤氳了水色。


    少女的眉眼澄澈明淨,見他頷首,這才低頭咬斷手中棉線。


    “好…好了。”


    殷遲扭頭看了一眼封好的傷口,從懷裏摸出一錠銀子:“這幾日怕是要打攪姑娘了。”


    語氣還算客氣。


    少女似乎驚疑未定,眼裏明明含著淚,卻咬著唇有些執拗的盯著他,原來也是個有性格的姑娘,殷遲不禁莞爾:“你別怕,我不會待太久的,但你不能把我的行跡泄露出去,否則滅口是最好的辦法。”


    是威脅的口吻,少女睫毛顫抖,似一副要哭出來的樣子。


    似乎他總夢見她在哭,哭得他心肝發疼,哭得恨不得想把她擁在懷裏好好疼惜。


    可一轉眼,她沒有再哭了,她再也發不出半點聲音了……


    一想到這裏,殷遲的胸口悶悶的,“讓廚娘做些小食過來。”


    杜生一聽,忙應聲而起,“小的這就去!”


    殷府大廚房裏。


    “灶上可還有什麽吃食,爺這會兒醒了,說有些餓,請姑娘做些小食過去。”


    杜生說著,在屋裏轉了一圈,最後在季綰跟前站定,滿臉堆笑。


    半個時辰後,一碗肉丸骨湯麵就出鍋了,長青拿了紅漆描金的托盤過來,“姑娘,我去送吧。”


    季綰搖頭,“還是我自己來吧。”


    上院。


    簷下掛著幾盞紅燈籠,臨近年關,倒有幾分喜氣的味道了,可十六爺這幾日病著,院子裏的人大氣也不敢出,生生將這喜氣壓了下去。


    北風淩冽,吹的臉頰生疼,季綰隻覺得手上凍瘡又有些發疼了。


    不多時,雕花描金的門從裏打開,身穿折枝花碧綠夾襖的柳眉少女走了出來。


    看見季綰,她眼角一挑。


    “被褥都洗淨了?”


    季綰捏著托盤的指節微微發白,卻笑著應聲:“采慧姐姐放心,都洗好了。”


    名叫采慧的婢女聽了,滿意頷首,“就在這兒等著,爺用完自會叫你迴去。”


    門發出輕微細響,殷遲不由望向門口,卻見采慧笑吟吟的把托盤交給杜生,低聲言語間,還朝他這邊張望了兩眼。


    屋外燈籠在寒風裏晃動,采慧低頭羞澀一笑,麵頰上斑駁光影平添幾分嫵媚。


    殷遲不動聲色收迴目光,聲音卻沉的可怕:“讓九兒進來。”


    杜生聞言,忙轉頭朝采慧使眼色。


    采慧眸中頓時一陣光火,咬著牙推門出去。


    “喂,爺叫你進去!”


    季綰被凍的不由跺腳,搓著手嗬氣,聞聲望去,見是采慧,又望了一眼暖爐明照的屋裏,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


    她剛進屋,杜生就迎麵走來,朝她擠眉弄眼的示意她小心行事,拉著采慧出了門。


    屋裏隻剩下她一人,季綰不由心頭一緊,抬眼去看坐在炕上似乎在專心吃麵的男人。


    殷遲滿足的最後一筷子麵條送進嘴裏,又呷了一口湯,鹹香鮮美的湯汁在唇齒間不需咂摸,便有種難以言喻的滋味不停迴放。


    “手怎麽了?”


    放下碗,殷遲不過略略一掃,就看見了季綰交叉放在腰間的手上,殷紅的一處。


    季綰忙將手縮到背後,抿著唇不說話。


    殷遲不是個有耐心的人,他隻勾了勾手,季綰便乖乖的站到了跟前。


    瑩潤如玉的肌膚上,紅瘡醒目的刺眼,殷遲越看麵色越沉,“何時弄的?”


    季綰微微抬眼,男人眉眼清雋出塵,卻透著股子剛毅之色,她低聲:“灶上做菜,難免的。”


    殷遲沒有再問,他知道,她說謊。


    等她一走,他就叫了杜生來:“查查,有誰和九兒過不去。”


    迴了房,長青忙迎了上來,扯出腕兒裏搭著的毯子將季綰裹了個嚴實。


    “姑娘,那采慧可是又為難你了?咱們沒招她惹她,她卻處處與我們過不去,當真可惡!要我說,姑娘就該同十六爺說說,這樣的人忍她作甚。”


    季綰沒有說話,看著長青手裏的凍傷膏,心下微沉。


    倘若十六爺有心護她,有些話又何必宣之於口,倘若無心,也是多說無益,有些事點到即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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