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五十歲以上老兵組成的雲梯班,這在禁軍裏恐怕都是頭一例了。


    李部童得知後有些詫異,問道:“你是怎麽想到的,這幫老兵真的能行嗎?”


    真金說道:“我覺得能行。”


    “好,我相信你。”李部童便沒有再多問了。


    真金笑道:“你為什麽總是說,我相信你。”


    “說好了潛火軍目前的訓練事宜全都交給你,我便不會過多插手。這就是相信。”


    真金點點頭道:“那我就多謝你的信任了。”


    “你知道嗎?其實你的確有一種能力,可以把握人心的力量,這很重要,帶兵最需要的便是這種能力。”


    “你是說我懂得人心?我念過的書還沒有半本,沒有那活諸葛的能力。”


    “不對,不能說是懂得人心,而是懂得順著人心,這樣才能把握住人心的力量。”李部童又更正道。


    李真金似懂非懂,沒有接李部童的話茬。


    這時張擇端又說道:“我想,李詹事的意思是說,世界上沒有人能夠懂得人心,人心四海,深不見底,但它可以載舟,同樣可以覆舟。那些自以為懂得人心甚至是企圖操縱人心的人,最終往往是人心向背,被這深海吞沒。這就是人心,老兵們雖然個個倨傲,但是熱血激昂,你最後尊重了他們的決定,其實也激發了他們的鬥誌,同樣也贏得了他們的心。”


    “說得有理,不愧是好軍師,真金,我看你身邊倒是有個活諸葛啊。”李部童笑道。


    張擇端不喜歡受別人誇獎,客套兩句罷了。


    事實上,果然如張擇端所說,三個雲梯班的很快在訓練中磨合得十分熟練了。


    “一!二!三!”


    “一,二,三!”


    校場上,這些老兵們粗糙沙啞的口號聲,倒是成為了最提氣的鼓點。


    這些老兵都練出了猛虎下山的陣勢,這些年輕一些的士兵也不免受到感染,更加認真地操練起來。


    雲梯班的事情告一段落,不過好景不長,牛之勞的傷勢之後也越發重了。


    牛之勞開始連夜咳嗽,一整夜幾乎睡不著。


    到了夜裏,軍營裏顯得異常寂靜,此刻仍能聽見或長或短的咳嗽聲,聽著令人心疼。


    按說,這種情況應該轉為剩員了。


    不過李真金實在不忍,牛之勞畢竟是因為示範雲梯車演練才受傷的。


    之後他又請來了大夫,換了方子,又開了幾服藥。


    服了藥之後,牛之勞總算是好了一些,起碼夜裏能睡個好覺。


    這天夜裏,牛之勞沉沉地睡去了,可是在夢裏,他又被無邊的夢魘困住了。


    牛之勞從軍已經四十年了,四十年如一日,一閃而過。


    這四十年他經常會夢到戰場,血腥味和腐臭味鎖住了他的口鼻,冷風凍住了他的身軀。


    他夢見在戰場的迷霧中爬行,任何一個能喘熱氣的生物都會引起他的警覺。


    誰也無法預料,什麽時候會竄出一個敵軍,他同樣滿麵血汙,疲憊不堪,但是兵戎相見,他們都要被迫激發出虛弱身體內的最後一份獸性,來拚個你死我活,直到最後有一個人倒在地上。


    可是這麽多年,牛之勞沒有在夢中殺死過一個敵軍,他往往是在和敵軍的糾纏中驚醒,之後日複一日。


    四十年如一日的夢裏,他都被困在這樣的迷霧之中,永遠找不到方向,永遠沒有走出去過。


    然而最近卻並不一樣。


    戰場上,牛之勞看到漫天的烏鴉成群從頭頂飛過,淒厲的叫聲令人心肝發顫。


    他在迷霧中蹣跚前行,嘴裏不敢唿喊,生怕沒有叫醒戰友,反而引來了敵人。


    烏鴉飛過的時候,漸漸起了寒風。


    大霧竟然慢慢散開了,這是他第一次看到眼前的大霧可以被吹散。


    可是這刺骨的寒風同樣不是好的征兆,伴著風聲,馬蹄聲由遠至近,轟隆隆響了起來。


    迷霧散去,他分明看到前方是密密麻麻的軍隊,好似烏雲壓城,天一下子便跟著黑了下來。


    身前是數萬鐵騎,身後是大宋的城池。


    牛之勞沒有挪動一步,不過同樣他也來不及抵抗。


    這鐵騎洪流迎麵而來,瞬間將他吞沒了。


    萬千馬蹄從他的身上踏過去,他絲毫感覺不到疼痛,但是來自內心深處的戰栗與恐懼讓他驚醒。


    一聲急促而沉重的叫喊驚醒了整個軍營。


    真金夜半醒來,立刻來到了牛之勞的營房。


    “怎麽了,前輩?”等到牛之勞冷靜下來,李真金又關切地問道。


    “我做夢了……噩夢……戰場……”牛之勞邊說邊咳。


    真金連忙端過一碗水,送到牛之勞的嘴邊。


    牛之勞喝了口水又道:“沒關係,無妨,這夢時常找來。”


    “是宋夏戰爭吧,又是仁多泉城的攻城戰?”真金問道。


    “不,不對,這次不是西夏人,是金人……”牛之勞說道。


    是金人?


    奇怪,這確實有些奇怪,金人從未和大宋正式開戰。


    上一次,還是金人與宋朝結盟,滅掉了大遼。


    “我沒看錯,是金人,肯定是金人,早年間我見過他們那的人……沒有錯……”牛之勞說著說著又咳起來。


    這次的咳嗽越發劇烈,竟沒有停止。


    伴隨著一口鮮血吐出,牛之勞停止了咳嗽,重重倒在了床上。


    真金嚇壞了,手有些發抖。


    過了許久,他去試探牛之勞的鼻息、發現他已經沒有唿吸。


    真金愣住了,渾身發愣。


    牛之勞的眼睛睜著,直直地看著天上,好似有無盡的話要說。


    纏繞牛之勞多年的夢魘,終究還是帶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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