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帝朱明禮正在長公主府的後殿內休憩。


    說是休憩,可自從踏進這座府邸的那一刻,他就控製不住心神不寧。


    照理說這後殿廊亭較之後宮當真清涼不少,旁邊也有清澈見底的荷池,景色雅致。


    可他總是想起那一晚的兵荒馬亂。


    跟在他身側的禁軍統領雲遠舟看出他的躁動不安,上前問道:“陛下,可是覺得哪裏不妥?”


    朱明禮往他這邊側了眼,搖頭歎息道:“沒有,時辰快到了嗎?”


    雲遠舟往外看了一眼。廊亭四周十分安靜,除了夏日烈日之外,隻有靜立著的守衛和候在一旁等著召喚的宮女。


    早前進進出出過來請安的朝臣們此時都在中堂那邊,雲遠舟掐著時辰算過大約還要再過一個時辰才做完祭禮,再輪到他們這邊過去主持齋宴。


    外邊忽而傳來淩亂的動靜,朱明禮先注意到了,往那一邊扭身,一看是祭天台的人,忙催促雲遠舟道:“過去看看。”


    雲遠舟應聲,快步走出迴廊亭,步下石階喝住來人。


    “何事?”


    那小祭師慌裏慌張地停住腳,道:“雲大人,郡王爺不滿意祭師長的流程安排,這會在外麵鬧開了,這流程……過下不去了。祭師長便讓我過來……同陛下說一聲。”


    雲遠舟深吸了口氣,低聲斥罵道:“長青辦事真是越來越不牢靠。郡爺不是不講理之人,此間必有誤會。說清楚不行?”


    那祭師道:“講了,說不通,唉……”


    雲遠舟往前踏出一步,迴頭和朱明禮抱拳請示道:“陛下,微臣前去看看。”


    朱明禮這時已出來了,擰著眉道:“你去也沒用。還是朕去吧。”


    ———


    尤乾陵在心底默算了片刻,聽到身後傳來了動靜,迴頭一看—果真來了。


    裏裏外外所有人都跪了一地,尤乾陵一身祭衣,不方便也不想跪便硬生生地站在那。


    朱明禮看他那模樣,竟然心生出一點畏懼,站在堂下沒有靠近他,隻將雲長青點了起來,問:“怎麽迴事?”


    雲長青不敢開口。


    當著尤乾陵的麵數落他的不是,那是自找不痛快。


    “是臣辦事不周。”


    尤乾陵道:“這段得按我說的來,沒得商量。”


    雲長青道:“這是安魂祭必要的流程,說改就改……這哪能算大祭。長公主一年就祭這一迴,怎麽能如此草率。”


    朱明禮轉向尤乾陵道:“不滿為何不早說。”


    尤乾陵道:“您和他早前在我麵前怎麽說的?必定讓我滿意。現在我不滿意!”


    朱明禮厲聲道:“這是什麽場合?怎能由著你性子來。你若是不滿,下迴再改。”


    “沒有下迴。”尤乾陵將手中的劍丟在地上,“不然您自己來。”


    朱明禮看著丟在地上那劍,渾身不受控製地抖了一下。跟在他身後的雲遠舟上來扶住他。


    他顫著聲道:“朕早就說過,你養那一府的人早晚要鬧出事。他們到底是什麽人你知道嗎?那一晚……”


    “陛下。”中堂外傳來一聲蒼老的聲音。


    朱明禮一頓,迴頭看向站在門口眾朝臣最前方的邱偉。


    邱偉拱手朝他一拜。


    “小郡王自小是在這兒長大的,讓他在這兒動刀劍,長公主怎能安魂。”


    朱明禮下意識不高興了,咬牙低聲道:“這個時候來跟朕說大道理……”


    他們距離的很遠,邱偉年紀大了,聽不到他的話語。可他就像是知道他心中所想一般,接著說了一句。


    “陛下可還記得,長公主明令過公主府內不見刀劍。又是為何會有此令。”


    朱明禮被他這一句話問得啞口無言。


    大抵有些往事,時間久了,他以為誰都記不清了,可有些人卻沉默地將之記在內心深處,一直以此為規矩,拿這把尺無時無刻丈量他。


    朱明禮深深地吸了口氣,朝邱偉同樣拱手。


    “老師教誨的是。”


    殿外一陣嘩然,許多人紛紛站在了邱偉身後,與邱偉一道朝殿內的朱明禮抱拳行禮。


    朱明禮安定了下來,他站直身,朝雲長青拂袖道:“既然如此,這段就撤了吧。臨淵,禮畢後你自己留下來給你母親多守兩個時辰。”


    他低聲數落說:“多大的人了,換成你母親,這種時候也得罰你。”


    尤乾陵謝了隆恩,卻得寸進尺道:“就這麽過了怎麽成。這空當無論如何也要補上吧,太子不是準備祭舞了?不如就此填上,這兒的人可是對那飛天舞念念不忘呢。”


    他說著又加了一句。


    “我娘也喜歡看。”


    朱明禮這會心生疲憊,道:“都依你。”


    尤乾陵指著上座:“上迴您沒看到,這次給您也看看。殿下聽說給否了,氣很久了,剛才還在清池那跟我鬧脾氣,全當哄他一迴。”


    朱明禮盯著他看了一會。


    雲遠舟道:“陛下……”


    朱明禮抬手止住他,邁步踏上了台階,在高座上掀袍落座。


    ————


    朱簡聽東宮侍衛來傳他送人去跳祭舞差點將一口上好的茶噴出來。


    “吃錯藥了吧,父皇能讓他這麽胡來?”


    侍衛在他耳畔嘀咕了好一會,朱簡冷笑了兩聲,說:“原來是邱偉那老東西開口了。行,把阿迷送過去,對了還有事先準備好的偃偶,一並帶過去。”


    “我倒要看看,我這個親兒子在他眼中能有多少分量。”


    ——


    元碩見到朱明禮背過身往座上走,才抬手抹掉了額上滲出的冷汗,他撇著嘴看一臉滿意的閆欣,心說這姑娘當真是膽色和狠勁均為一等一的厲害之人。


    邱偉是朝中出了名的穩重之人,他能在國子監位置上坐到這把年紀全是因為他無關之事不強出頭。


    尤其是事關朱家家內事上。


    方才閆欣提出讓邱偉為尤乾陵出頭的時候,邱偉明顯退縮了。


    但是閆欣一句話就為他打消了這個顧慮。


    她說:“您不需要強行以自己的名義出頭,隻要拿長公主說過的話,當做一個過來人提醒一下聖上,就足夠了。”


    元碩在邱偉開口之前並不知道她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用已過世多年長公主說過的話來壓當今聖上,這不是適得其反的事嗎?


    然而邱偉不愧是三朝的元老,他隻是超常將自己穩紮穩打的風格發揮出來,效果就超出了元碩的想象。


    確實許多人已經忘記了,現在的聖上能有今日,是長公主力排眾議,以己身將他護在羽翼之下,硬生生將他護到龍椅上的至親。


    即便他對誰都不滿意,也不能違背當初至親為他定下的規矩。


    人群中的竊竊私語聲漸漸落了下來,元碩沒忍住,伸手將閆欣拉迴來了一點,壓低了聲音道:“你怎麽知道長公主有立下過這等規矩?”


    閆欣也悄悄地同他勾手,元碩疑惑地湊上去,卻聽她正兒八經地迴他道:“我也才剛知道。”


    元碩:“……你這也膽子太大了。萬一把邱祭酒給牽扯進來了,那就罪過大了。”


    閆欣皺眉,道:“那就眼睜睜地看著郡爺一個人硬扛?”


    元碩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


    閆欣已經發覺了,大約是因為尤乾陵過分小心的原因,他跟前的人也習慣性地想太多。


    邱偉有自己的朝中人脈,他德高望重,桃李滿天下。這些就是邱偉能開口的資本。


    危險當然有。


    但邱偉之所以能在國子監中站穩腳至今沒有挪一點,是因為聖上對他敬重有加,也是因為他對聖上來說,沒有威脅。


    這樣的人的話,聖上能聽得進去,而且隻要不是太明顯,聖上不會對他妄加揣測。


    這才是閆欣想要邱偉開口替尤乾陵解圍的緣由。


    閆欣小聲同元碩道:“我認為你們可以大膽一點。”


    元碩失笑,道:“我們還不夠大膽嗎?”


    他的話剛說完,就見正院外傳來了鑼鼓二胡等樂器聲帶過來一股撲麵而來的哀傷。所有人都安靜下來,張著頭往門口那邊望。


    阿迷的身影借著兩名女伴,飛躍過門簷,飄然而下。


    閆欣朝元碩說:“瞧,這才是膽大妄為。”這太子殿下哪是來送祭舞的,分明就是給雲長青拆台來的。


    閆欣靜悄悄地隱在人群當中,元碩見阿迷帶著偃偶現身時整個人都驚呆了。


    “殿下也是唯恐天下不亂啊。這個時候送偃偶,是想氣死誰?”


    閆欣歪了他一眼,心說反正雲長青看到太子掏出個偃偶還加送了個阿迷必定會被氣到。


    從祭天台相關的事情上看得出來,太子朱簡在記仇這點上,並不比尤乾陵差。現在有了尤乾陵這個前車之鑒,朱簡算是敞開了膽子。


    隻不過在閆欣看來,這些人太要麵子,總喜歡找個合適的機會循規蹈矩地報以仇怨。


    不像她,喜歡見一迴報一迴,能報多大就報多大,從不攢著。


    閆欣果然見到了自己做的那兩個偃偶夾在其中,低聲道:“那洪九公公倒是上道。”


    偃偶一現身,周圍所有人都很有默契地安靜如雞,別說竊竊私語了,大氣都不敢出一點——閆欣將這些慫貨的模樣記在心裏。


    不就是個長公主的等身高偃偶嗎?還是不會動的那種。


    怕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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