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筆懸在黃麻紙上的刹那,我聽見前世啞藥在喉間沸騰的聲音。秦欄端著茶盞的手在發抖,青瓷碗沿映出他眼底的毒蛇。


    “二哥潤潤喉。”他指尖推著茶盞,與我中啞藥那日用的竟是同一隻雨過天青盞。我忽然想起鎮北王教世子射箭時說的話:“好弓要繃得住殺意,才拉得開太平。”


    禦案前的帝王不過而立,玄色龍袍上金線卻已繡出山河萬裏。我的《治水十策》念到“清丈田畝”時,鎮北王突然出列:“臣請協理河工。”老將軍額角還帶著北疆風沙的裂痕,朝服下隱約可見去年救駕時的箭傷。


    前世我竟未發現,他說話時始終擋在世子半步之前。就像此刻,賈長風腰間那柄鑲著漠北血玉的佩劍,原是鎮北王跪了三天三夜,求先帝留給獨子的周歲禮。


    “準奏。”年輕帝王指尖敲在黃河輿圖上,“秦卿與鎮北王同往。”玉扳指叩擊處,正是前世我被灌啞藥的那間酒樓。


    出宮時落了雨,秦欄在遊廊轉角扯住我衣袖:“二哥當真要斷自家姻親?”他發間檀香混著前世冥婚時的紙錢味,“長風哥哥昨夜醉酒,還念著你寫的《賀新涼》。”


    我望著他腰間新換的錯金香囊——那針腳分明出自賈長風乳母之手。前世就是這老婦,在我被拖進冥婚轎子時往我嘴裏塞了符紙。


    “三弟可知,聖上今晨剛賜我尚方劍?”我撫過劍柄龍鱗紋,看他脖頸青筋突跳,“斬了醃臢東西,正好祭河神。”


    昭京府衙的梧桐葉黃透時,我掀開了河堤下的青石板。八十萬兩官銀泛著冷光,銀錠上鎮北王府的狼頭印卻沾著泥。身後傳來鎧甲錚鳴,老王爺白須上還凝著夜露:“這些官銀……怎會……”


    他踉蹌著抓起銀錠,突然暴喝:“賈長風給老子滾出來!”聲震屋瓦的瞬間,我瞥見屏風後紅色衣角一閃——秦欄總愛穿這種招搖顏色。


    世子是被人從賭坊拖來的,杏袍襟口還沾著胭脂。當侍衛押出瑟瑟發抖的糧道總督時,他突然瘋了似的奪過尚方劍:“是你誆我說倒賣陳糧無礙!”劍鋒貫穿那貪官胸膛的瞬間,血濺上他眉心紅痣,倒像點了守宮砂。


    “王爺可知,上月黃河決堤處挖出七具童屍?”我把驗屍文書攤在染血的銀錠上,“孩童腕上都係著紅繩,刻著‘以童祭河,佑我賈氏’。”


    老王爺突然跪地幹嘔,鎧甲與青磚相撞的聲音驚飛寒鴉。去年臘八,他還在宮宴上跟陛下誇口:“我賈家軍當年餓死過半,也沒動過百姓一粒米!”


    迴京那日,年輕帝王在城樓親迎。鎮北王交還虎符時,陛下卻將金印按在他掌心:“聽說老將軍昨日杖斃了二十親兵?”玄色龍袍掠過朱紅宮牆,“不如去刑部,替朕教教那些蠹蟲怎麽當人。”


    秦欄是在祖墳前被抓的。我奉旨巡查河道,在昭京府衙見到淪為罪奴的秦欄。他腕上鐵鏈與當年鎖我的竟是同一副,見我要躲,卻被衙役踹中膝窩。


    “二哥……二哥救我……”他爬過來攥我官服下擺,紅色雲錦立即染了汙泥。我蹲下身,用他當年替我畫眉的黛筆抬起他下巴:“三弟可能不知,你曾說……紅蓋頭染血才喜慶。”


    最終無計可施的秦欄抱著生母牌位嘶吼:“憑什麽……”


    火光衝天那夜,賈長風本已逃出城,卻在看到鎮北王府方向濃煙時,突然調轉馬頭。


    後來茶樓說書人總愛講,鎮北王世子衝進火場救父時,懷裏還揣著半本燒焦的《賀新涼》。殘頁上“少年意氣”四字,正巧映著那天我在宣政殿上穿的狀元紅袍。


    宣政殿上,當三公九卿對著尚書令印綬跪拜時,皇帝突然指向西北:“秦卿可知,你三日前斬的漕運使,是太後表侄?”丹墀下的抽氣聲中,我展開漠北軍報:“臣隻知昨日有十八匹戰馬,因克扣糧草倒在了長城外。”


    退朝時風雪更急,老宮人說這是建朝以來最冷的冬天。秦小五為我係上白狐裘,突然低唿:“大人,您看,前邊三人好似起了矛盾……”


    我順著小五的方向望去,恍惚間仿佛看到了前世我與賈長風和秦樾的糾葛,若是從前,我還會為此停留,然而此刻,我要赴的是瓊林宴,新科進士們正等著尚書令訓話。路過禦史台時,我摘下官帽接住一片雪。六棱冰晶在日月紋上慢慢融化,像極了前世咽氣時從眼角滑落的那滴血。


    後來史書記載,平昭年間那位尚書令總愛站在城樓看雪。有野史說他袖中永遠揣著半塊玉佩,刻著“長風”二字。不過編纂史書的翰林學士們不知道,那半塊玉佩——其實是伴隨著他走過兩世的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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