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令虞被俘虜後,並沒有遭受到虐待,更像是身份尊貴被禮待的人質,可以在耶律軍的軍營裏自由行走。


    不過肯定有人跟著她就是了。


    耶律軍的蒙古包就在幽州邊境附近,宋令虞深知耶律樸拙不會殺她,要用她向南昭換取什麽。


    所以她並不慌,就在軍營附近看似漫無目的地走著,實則在探查。


    她對這個耶律樸拙太好奇了,橫空出世,短短幾年就征服了各部落,成了草原霸主。


    無人知道耶律樸拙的真正來曆,情報裏連他是漢人,還是韃靼哪族的人,都不清楚。


    此霸主驍勇善戰,更是有著不世之略。


    這大半年的時間裏,兩方每次交戰,耶律樸拙總是能出其不意,兵法策略自成一派,連征戰多年的徐將軍幾人都捉摸不透。


    她都是坐鎮後方,衝鋒陷陣的是自己的嶽父和徐若仙,所以她沒見過耶律樸拙,讓徐若仙描述。


    結果徐若仙說,大多數時候耶律樸拙都不會親自上戰場,偶爾領軍,他臉上也戴著麵具。


    他們沒有聽到過他的聲音,甚至不知道他是男是女,有多大歲數了。


    宋令虞把每一戰都記錄下來,然後一次次去分析研究,就是想摸到耶律樸拙的打法。


    所謂“知彼知己,百戰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勝一負;不知彼,不知己,每戰必殆”,正因為宋令虞知道自己的軍力,知人善用,每次都製定完美的作戰任務和計劃。


    但她不了解對方,所以打了這麽久,有贏有敗,僵持不下。


    嶽父一直在誇她,說換成其他人來守這幽州邊境,恐怕耶律樸拙已經打去皇城了。


    這些天裏,宋令虞在軍營裏從衣食住行各方麵去探查,然後在草原的土地上,看到了很多中原才有的蔬菜。


    她每天吃到的,竟然都是中原的吃法。


    這裏的環境惡劣,不是說你有種子,就能把東西種出來,發展農業的,這也是草原人隻能不斷遷徙,殺燒搶掠的最大原因。


    她卻在這裏的土地上,看到了種下的很多種類的蔬菜,還有紅薯土豆之類的粗糧,它們甚至比中原的長得還好。


    無疑這是改良品種,是經過了培育,一次次實驗才能在這種環境長出來的。


    宋令虞始終沒見到耶律樸拙,普通兵士不知道他去了哪兒,知道的也不可能告訴她。


    耶律樸拙的王帳周圍,住的都是他的左膀右臂,宋令虞走過去也沒人管。


    隻是宋令虞沒有跟他們來往。


    王帳外麵有兩個耶律軍在把守,但宋令虞掀開帳子進去,並沒有受到阻攔。


    宋令虞看到了蒙古包內部。


    行軍在外,王賬也沒那麽大,一眼掃過去,除了弓箭彎刀兵器類的,沒有多少草原人的特色東西。


    南邊那一側,一層又一層的架子上擺放的全都是菜苗。


    有的長很高了,有的剛發芽。


    宋令虞詫異,沒想到原來是耶律樸拙在親自培育蔬菜。


    這裏也隨處可見中原人的文明和禮儀,應該也是耶律樸拙傳過來的。


    並且他們跟耶律軍交戰這麽久,這些人不像她認知裏的莽撞無謀,反而各個驍勇善戰的同時,還足智多謀諳熟各種兵法,把三十六運用得爐火純青。


    耶律樸拙難道是中原人?


    宋令虞在正中間長形的桌子上,發現一枚玉佩,俯身拿在手裏看了又看,是中原特有的紋路,下方的流蘇和係玉佩的同心結都有些磨損了。


    顯然這玉經常被耶律樸拙拿在手裏摩挲,對他很重要。


    隻是宋令虞越看越覺得這塊玉佩很熟悉,一時間又想不起來在哪見過。


    可能是中原有太多同樣樣式的?


    宋令虞沒想起來,隻得把玉佩的紋路都記在了腦子裏。


    她剛把玉佩放迴原位,就聽見了外麵兩方開戰的聲音。


    韃靼的那幾句語言她已經能聽懂了,隱約間那個女謀士的聲音竟然也有幾分熟悉,“如王上所料,南昭的皇帝為了救宣平侯,不惜禦駕親征,快去找王上迴來!”


    “還有,綁了南昭的宣平侯推到陣前。”


    宋令虞的目光收縮了兩下,忽然明白了,難怪耶律樸拙沒有用上全部的兵力跟他們打,拖了這麽久,每次都是抓了他們的人。


    直到俘虜了她。


    耶律樸拙是在用她將湛淮玦引過來,然後擒賊擒王殺了湛淮玦,再攻入中原。


    或者更早,耶律樸拙先把她引了過來。


    因為隻有她能讓湛淮玦禦駕親征。


    七八天的時間,湛淮玦要是帶著大軍過來支援,是不可能這麽快就到的。


    是因為湛淮玦甩開了大軍,獨自一人星夜兼程,路上不知跑死了多少匹馬,到來後沒有任何休息停頓,立刻就帶著徐將軍他們發動了進攻。


    雖然湛淮玦依然感情用事,但這足以說明,她在湛淮玦心目中的分量。


    她不相信湛淮玦對自己的愛有那麽深,耶律樸拙卻篤定湛淮玦會為了救她而奮不顧身,拋開九五之尊的性命。


    耶律樸拙如此了解他們每個人,這個耶律樸拙到底什麽來曆!


    宋令虞被綁到兩方交戰的陣前時,耶律樸拙還沒有趕迴來。


    她看到了對麵陣前,一身玄衣,橫刀立馬的湛淮玦。


    他甚至連鎧甲都沒來得及穿。


    交戰最忌諱的就是遲疑不定,但因為陣前被五花大綁的宋令虞,湛淮玦投鼠忌器,並沒有立刻下達指令,試圖跟對方談判。


    然而耶律軍根本不和南昭軍多說,他們的目的在於此次殺了湛淮玦。


    湛淮玦後繼無人,南昭大亂,他們攻破皇城,問鼎中原,到時候什麽都有了不是嗎?


    湛淮玦隻得迎戰。


    這一仗他為主帥,但畏手畏腳,一心想衝過去救了宋令虞,所以他打得並不輕鬆。


    耶律軍隻為取湛淮玦的首級,用宋令虞把湛淮玦引誘到他們這邊。


    然後幾個強悍的部下,在兵士的掩護下,團團圍住了湛淮玦。


    那十多人都是耶律樸拙麾下最勇猛的將士,幾年來和耶律樸拙征戰四方,所向披靡,隨便一人都可以抵十人。


    而湛淮玦,年少的時候驍勇善戰,後來迴到京中奪嫡,玩弄權術用的都是智力。


    他當上皇帝後的這四年,那更是龍體金貴,加上每天處理不完的政務,疏於鍛煉,所以他的戰鬥力自然就下降了。


    湛淮玦在包圍圈中,被對方的彎刀劃傷了身上好幾處。


    他被迫從馬背上翻下去,用刀撐地,又緩緩站了起來。


    湛淮玦其實已經很勇猛了,耶律樸拙的那十幾個麾下也都負了傷,不敢輕敵,拚上全力去殺湛淮玦。


    湛淮玦以自身為誘餌,拖住了這十幾個人,後麵的徐將軍和徐若仙就殺了過來。


    徐若仙直奔宋令虞而去。


    真正混戰起來,耶律軍也不能抓著宋令虞這個累贅帶在身邊了,宋令虞被推到了金戈鐵馬中。


    幸好徐若仙及時從馬背上俯下身,一把拽了宋令虞起來。


    宋令虞在一陣天旋地轉中,被放到馬背上,立刻就伸出雙臂抱住了徐若仙的腰。


    徐若仙隻為救宋令虞,毫不戀戰,調轉馬頭往迴殺。


    然而背後,卻有個一身紅衣銀甲的公主,在馬背上拉弓搭箭,於混戰中瞄準了宋令虞後背。


    “刷”,離弦的箭劃破空氣,射了過來。


    湛淮玦一直在掩護徐若仙撤退,注意力在宋令虞身上。


    那射過去的一箭在他睜大的瞳孔裏越來越近,他的身體撲過去的同時,刀也扔了過去。


    那支箭被兩個兵器打落。


    一個自然是來自湛淮玦的刀,而另一個,湛淮玦猛地抬頭。


    存在於傳說中的草原霸主馳騁而來,所過之處,血濺三尺,倒下去的全是屍體。


    沙場塵土飛揚,恍惚中戴著麵具的草原霸主高大英勇,仿佛神隻降落人間。


    湛淮玦沒了武器,搶了耶律軍的兵器後,那彎刀他還沒上手。


    耶律樸拙的馬已經來到他麵前,手中已被鮮血浸染的彎刀,捅入了湛淮玦的胸口。


    “皇上!”看到這一幕的宋令虞嘶喊了一聲,吩咐徐若仙不要再往迴撤,要救湛淮玦。


    南昭的皇帝不能死,更不能死在韃靼刀下。


    徐若仙帶著宋令虞去救湛淮玦,一把長纓槍深入敵方,在戰馬靠近後,宋令虞從馬背上俯下身,對著湛淮玦伸出手。


    湛淮玦抓住她的手腕,借力就跨坐到她背後。


    卻與此同時,離湛淮玦有一定距離的耶律樸拙,彎刀的距離不夠。


    他搶了南昭軍士手中的紅纓槍,朝湛淮玦的左邊臂膀刺了過去。


    宋令虞麵色一變,從馬背上轉過去,身子前傾,用自己的正麵迎向了耶律樸拙。


    那一刻,無人注意到耶律樸拙麵具後的瞳孔劇烈收縮,握紅纓槍的大手一顫。


    就那麽連一秒都沒有的停頓,便給了徐若仙用紅纓槍挑開耶律樸拙的機會。


    徐若仙簡直算是天生神力了,耶律樸拙的長纓槍都彎了。


    他被壓製得連連往後退。


    戰馬嘶鳴,兩隻前蹄揚起,差點把他甩下來。


    徐若仙一人帶著宋令虞和湛淮玦二人,就那樣單槍匹馬成功撤退。


    在徐將軍衝上來的掩護下,她返迴了軍營。


    這是耶律樸拙自己第一次跟徐若仙打,之前他隻知道徐若仙戰鬥力強悍,真正交手才發現徐若仙有多難對付。


    江山輩有才人出,隻是沒想到南昭這一代戰鬥力最強的,竟然是個女子。


    徐若仙自身就有天賦,嫁入丞相府後,宋崇淵又花費了心血培養她。


    耶律樸拙想,宋崇淵培養出了文曲星下凡的宋令虞,如今又培養出了一個千古將才,可真讓人……咬牙切齒。


    兩個時辰後,天都黑下來了,雙方鳴金收兵,各有死傷。


    但總體來說耶律軍勝了,畢竟他們重傷了南昭的天子。


    湛淮玦身上多處外傷和胸口被捅得那一刀,能不能挺過去還不一定。


    耶律軍準備休整一夜,幾個將領聚集到他們王上的帳中,製定明天的作戰計劃。


    耶律樸拙在矮桌前的坐姿端正筆挺,不似草原人的豪邁,他全身上下都透著一種蠻人沒有的尊貴和優雅,一舉一動令人賞心悅目。


    耶律樸拙麵具後的目光,落在那塊玉佩上,拿到手中摩挲了兩下,就發現玉佩被人動過。


    他放在鼻子下聞了又聞,那是一股他極為熟悉的,曾經又愛又恨隻來自於一個人身上的幽香。


    耶律樸拙抬頭看向營帳口的守衛,平日說話很少,開口是很沙啞富有磁性的嗓音,帶著中原人和草原人混合的口音,用草原話問了一句,“白日南昭的宣平侯來過本王的帳中?”


    宋令虞沒認出他來,全然不受四年前他們兩個男人歡好的那一夜的影響,她正常娶了妻子。


    湛淮玦給她封侯拜相。


    無論從哪方麵,她過得都很好。


    那麽,但願他攻入皇城時,她不會以身殉國,又或是給湛淮玦殉情。


    她要是願意,他會不計前嫌重用她,但不會像湛淮玦對她那樣。


    他就當他們兩個男人沒發生過那一晚,早已收迴了曾經的喜歡,一輩子隻跟她做君臣,絕不逾越半步。


    當然,她要是不願效忠他,他就放她離開。


    *


    南昭軍營這邊,好幾盆血水端了出去。


    天子躺在簡易的矮榻上,衣襟大敞著,結實精壯的胸膛上破了一個窟窿,好不容易止住了血,看上去仍然心驚膽戰。


    軍醫跪在地上,手抖著給天子的傷口撒金瘡藥,用白色紗布從肩膀繞到背後,再繞迴來,纏了一層又一層。


    這就算處理好傷口了。


    這個時代的醫療條件,還是在軍中,也就這樣了。


    一般情況下很多戰士受這種傷,就命喪黃泉了。


    天子也是凡人之軀,之後還會伴隨著感染等,能不能挺過去,隻能聽天命了。


    營帳裏的氛圍死寂,徐將軍和徐若仙一眾將領戰戰兢兢地跪了一地,後背已經被冷汗浸濕了。


    湛淮玦沒給宋令虞跪下去的機會,閉著眼,抓住宋令虞的手。


    他快要昏厥了,卻用著力氣把宋令虞按在床榻旁的凳子上,始終不鬆開宋令虞。


    太醫退下去煎藥。


    宋令虞拿著手帕,擦湛淮玦臉上因疼痛冒出的汗,算不上溫柔。


    湛淮玦卻因此從瀕臨死亡中掙紮出來,艱難地睜開眼,結果先看到的,就是宋令虞手帕上那繡得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的刺繡。


    湛淮玦額頭鼓起的青筋跳了又跳,英挺的眉深深皺著,沒有血色幹燥結痂的薄唇動了動,嘶啞著嗓音,這個時候還在計較,“這是誰繡的?這麽醜為什麽要用?”


    宋令虞還沒迴答,徐若仙生怕天子被醜到了會治罪她相公,抬了一下頭,小聲卻很自信地迴答,“皇上,是末將親手繡的交頸鴛鴦,送給相公的!”


    “哦,是鴛鴦,你不說朕還以為是得了瘟病蹲著的小母雞。”湛淮玦這話隻有貶低,不見怒氣。


    於是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徐若仙,小聲迴擊,“皇上,情人眼裏出西施,相公說末將繡的很好,她一直都隨身攜帶,用了很久都舍不得換。”


    “等末將有時間了,再繡一個蝶戀花的帕子給相公!”


    嗬,天子發出了這麽一聲,感覺心口的傷口崩裂了。


    徐將軍閉了閉眼,就應該把女兒的這張嘴給縫上!


    他收到了親家公的密信,原來陛下覬覦他的女婿多年。


    親家公讓他在陛下來了後,要防著陛下。


    他女兒是真勇啊,不僅在陛下麵前秀恩愛,那對方還是陛下心尖上的人。


    天子本來就命懸一線了,若是再被他女兒這麽一氣,駕崩了,他們都得完!


    氣氛凝滯。


    天子半躺在榻上,好像是昏睡過去了,但來自上位者的威壓依然很重,讓徐將軍幾人汗流浹背,大氣都不敢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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