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樞已匆匆落棋多次,似也成了一種敷衍。


    柳霖霖也已暗瞥了沈安若多次,仿佛也在示意沈安若此局必勝。


    “道長所言,不無道理。九天諸神無論是誰,隻要落於凡塵便會消散一切記憶和神通,因為這便是“律”,不遵人間之律者,也絕無法在人間獲得圓滿。”


    “隻是...”沈安若漸漸上揚嘴角,隨之將手中棋子丟入了棋罐中,“隻是,有一點本妃無法苟同,那便是任誰都無法得知自己究竟是何身份...就算道長你修為再高,也斷然無法知曉自己就是那五顯大帝。”


    雲樞的眉眼突得一顫,他應是還未完全理解沈安若的話,卻又不想失了姿態和氣度,隻得淡淡一笑道:“看來,王妃也有自己的一番見解咯?”


    沈安若冷不丁地迴道:“道長可聽過《南山霆嶽》的故事?”


    雲樞的身子不禁一震,眸光閃過一抹詫異,又再次以淡笑強穩住了心神,“貧道並未聽過《南山霆嶽》的故事...不知,這故事講的是什麽?”


    “倒也沒什麽特別...”沈安若緩緩望向一旁的花草,其聲也漸沉了下來,“不過,霆嶽直至身死才知曉自己真正的身份...”


    雲樞終是繃不住了,若說她第一次顫動眉眼就已顯慌亂,那她第二次震身就已然心虛了起來,麵對沈安若第三次述說出不知所雲的言語,她難免有些坐立不安,想要急迫辯解了。


    “哦...有些神仙就是這樣,並不一定一世為人就能覺醒到自己真正的身份,他們下凡通常也是要體會人間七情六欲的...這也沒什麽可稀奇的...”


    沈安若,肅然道:“可,身在人間的霆嶽已是一散仙。既是仙,必也深知天地大道,又怎會不知自己另有神職呢?”


    雲樞眨了眨眼,徹底迷茫道:“王妃到底想說什麽?不妨直言。”


    沈安若,說:“本妃相信《南山霆嶽》的故事是真實存在的,隻因這故事不但是王爺親述,還甚是合乎情理,也完全詮釋出了道家的“承負”一說。”


    “霆嶽大概也絕沒想到,自己的一世修行竟輕易毀在了一個名叫“皮子明”的凡人身上,所以,霆嶽也有愚昧之時,和普通人亦無異。”


    雲樞,勉強一笑,“王妃是想表達...仙人也會犯錯嗎?這也是毋庸置疑的,否則,也不會有那麽多墜入魔道的神佛了。”


    沈安若漸漸上揚著嘴角,不禁搖頭道:“本妃想與道長講一個故事,一個本妃剛讀過的故事。”


    “哦?”雲樞強壓著躁亂的心緒,鎮定迴道:“願聽其詳。”


    沈安若微抬手指,在茶盞上一沾,隨後在石桌上寫出了一個“道”字,“相傳,梵山下有一書生,名為:東郭逸。起初,他如普通人一樣,博覽群書,生活愜意。某日,在梵山湖畔遇一龍女,此女乃蛇蛟所化,曆經千年終得人形。龍女見東郭逸頓生愛慕,這種情感無需相伴了解,隻因她們二人前世有那麽一段姻緣,所以,隻需一麵便傾心沉陷。”


    “或許,前世的記憶早已蕩然無存,但,一個人身上的氣息卻又是永恆的。龍女幾經思量,決意在梵山湖畔守候,期待再見東郭逸後,向其表明心意,就算再不濟也要東郭逸記下她的名字。”


    “東郭逸感龍女博學多才,兩人談論古今,漸漸熟識,彼此也生了情愫。誰料,一夜東郭逸從夢境中驚醒,驟然轉變了心意,隻因那夢乃是邱河龍王所托,龍王隻言將要迎娶龍女,兩人也好雙修飛升。”


    “自古同類相吸,異類相斥。東郭逸很清楚自己並不能幫到龍女什麽,即便有前世姻緣在、滿是無法抗拒的宿命感,他也打算成全龍女現世姻緣,也好讓龍女得道飛升。”


    “然,東郭逸終是凡人,憑己力又怎能熬過情感劫數。於是,他連夜朝山頭跪行,三步一拜,終在翌日清晨到達了文殊菩薩的法相前。他不知眼前的泥塑菩薩能否替自己解惑,可他不拜泥像也絕過不了萬念俱灰之痛。他就那樣緩言傾訴著,其聲越發低沉,啼聲也越發濃重。”


    “世間諸佛不會以高人一等的姿態出現,卻能借助高能之人的身體為世人指點迷津。高能之人亦是常人,常人絕非正常之人,而是理當出現的人。現身在東郭逸眼前的乃是位老柴翁,要按道理說,一個賣柴翁又懂得什麽大道...不想,賣柴翁借來此歇腳之由,還真就能與博覽群書的東郭逸一來一迴聊了起來。”


    “賣柴翁,道:世人隻言順應天道,可到底如何做才算順應天道,怕也無幾人知曉。所謂順道、逆道,也逐漸被人曲解,無限加劇著貪嗔癡,導致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終日遊蕩,又頻頻發癲,瘋言其悟...”


    “東郭逸一臉嗔笑,道:勿言他人瘋癲,我倒也想成為癡傻之人,自也不用再經受情愛之苦了。”


    “賣柴翁,說:小老兒不才,還真就勘破了些許天機,這也應是你我的機緣。所謂順道,沒有世人想得那般複雜,隻需思量清楚何為念、何為思、何為執即可。念是萬物之開端,由愛恨情仇而起,受因果之約束,一念起則萬物生,一念滅則萬物亡。你傾心龍女便就是念,你現下所經曆的痛苦便就是思,若不思根源和結果亦也不會產生執...”


    “東郭逸生無可戀地笑道:您說的沒錯,可我還是不明白究竟要如何做?”


    “賣柴翁,道:如何做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否相信天道。換句話講,就是你是否願信“天不欺善”。不信天道者,自不受天道所限;信天道者,也會得到天道的眷顧。那些常言“信天道者皆已被天道所騙”的人,又何曾真正放下過心中的執念?事實上,你是否願信天道又壓根不重要,因為所謂天道終是一念,這念也是所有美好的起源和寄托。”


    “東郭逸緊皺眉頭,隻覺賣柴翁所言前後矛盾,一邊勸人要相信天道,一邊又說天道壓根就不重要,那麽,到底要不要信天道呢?當然,他也將心中所惑全盤脫出,他本就無了生的樂趣,也不在乎是否讓賣柴翁難堪了...”


    “賣柴翁大笑:世間有諸神,若一一信奉,你信奉得完嗎?現下你在文殊菩薩座下,你自也想從文殊菩薩那兒解惑;可你麵前的若是觀世音菩薩,那你是否也會有同樣的訴求呢?其實,無論你信奉誰,都是一種精神寄托,但,被你真正忽略的卻又是自身的意念。什麽意思呢?當你虔誠地信奉一位神佛時,自也會受神佛之約束,隻在心中產生善念,從而杜絕惡念,因為你相信神佛會降下責罰,所以你才會對其深信不疑。”


    “東郭逸反倒越聽越模糊了:我既信文殊菩薩,我也自然要秉承文殊菩薩的大願。當我奉行文殊菩薩的理念時,我也會得到文殊菩薩的庇護,這難道不對嗎?”


    “賣柴翁點頭:對,你說得極對。可那些信奉觀世音菩薩的人,難道在作惡時就不怕觀世音菩薩降下責罰了嗎?”


    “東郭逸聞言,沉默。”


    “賣柴翁接著說:年輕人你可以好好想想,但凡是神佛都會教人向善,無不例外。那為何非要向善,是不是也就成了一個全新的問題了?”


    “東郭逸點頭,表示認同,可他又很快搖頭道:向善,難道不對嗎?種善因得善果,難道不是真的嗎?”


    “賣柴翁,道:可,大善人也會早夭,這又當如何解釋呢?”


    “東郭逸無言以對,隻是長“嗯”著:這...這...大善人這一世雖早夭,但也必會換來下一世的長命百歲...”


    “賣柴翁,暢笑道:你又如何得知大善人下一世就能長命百歲呢?來世一說,終究過於虛幻,很多人也沒耐心等什麽來世,所以,他們也便棄了善念,隻貪圖這一世的榮華富貴和欲望得失。年輕人,你當真相信會有來世嗎?”


    “東郭逸又支支吾吾了起來。”


    “賣柴翁,繼續說:確切地說,相信來世有福報的人,也是一種執念,正因有了執念,他們才願隱忍這一世的疾苦。但,來世之說,到底又是由誰來決定的呢?你所信奉的神佛真能決定你的下一世輪迴嗎?顯然,答案是不確定的。但有一點卻是值得肯定的,那便是自打你信奉神佛的那一刻,就已在不斷匯聚著向好的意念了。”


    “東郭逸,不解道:意念?意念又是什麽?”


    “賣柴翁,說:意念可以是一種暗能量,也可以是靈魂,亦可以是執念。當你向好的意念足夠強大時,就能產生足以影響宇宙的力量。諸佛之所以要傳世人佛法,也正是要匯集更多向好的意念,向好的意念一旦多了,那麽,整個宇宙也便無了醜陋,這亦是神佛的大願。”


    “東郭逸,驚道:大願?”


    “賣柴翁,道:事實上,無論是凡人還是神佛都是一樣的,地藏王菩薩曾發大願要救度一切罪苦眾生尤其是地獄眾生,這位菩薩被認為具“大孝”和“大願”的德業,也因此被尊稱為“大願地藏王菩薩”。要說凡人和神佛的區別,那也唯有是否能不忘初心、始終如一了,凡事可不是口頭上說說便就罷了,地藏王菩薩自起“救度一切罪苦眾生”的大願後,數萬年都沒離開過地獄一步,更言出了“不解救完罪苦眾生就不走出地獄”的誓言。反觀世人,又有多少人一輩子都在從事著同一件事呢?”


    “東郭逸,喃喃道:一輩子都在做同一件事...這的確很難...”


    “賣柴翁,淡笑道:難,也不難。如果將信奉神佛的信仰化成一種無堅不摧的意念,那由百人、千人、萬人匯聚而成的意念也必會形成無法撼動的精神支柱。有很多人為了解救百姓疾苦,誓要建立起一個新國家,他們會為此爭先恐後地犧牲,他們一輩子也隻做著這一件事...他們不信神佛,卻也將普通人對神佛的堅信不疑變成了新的理念和信仰,他們的信仰不是一尊神佛,而是心中迫切想要建立的新時代和新秩序。同樣的,他們所向往的新時代和新秩序也如神佛般光明、美好,亦能解救一切疾苦和災難。”


    “東郭逸,遲疑道:按您這般說,我似也有些理解了...”


    “賣柴翁,說:這不需要有什麽深刻的理解,隻關乎你心中有沒有向好的意念。方才我所說的,從一定意義上講也是“無神論”的基點,他們所信奉的不是神,而是某種宏大的願望和想要讓百姓過上幸福生活的理念,而這願望和理念其實也和信奉神佛是一樣的,這也便是“無神即有神,皆是神佛”的解意。那麽,現在我們再將這一切轉化到你和龍女的情感上,你已知龍女和邱河龍王有婚約,你也很清楚自己和龍女無法真正結合,若強行在一起隻會兩敗俱傷,既誤了龍女的修行,也毀了你的精氣神,那這結果是否也就意味著逆道呢?”


    “東郭逸突得動容道:那按您這麽說,順道就是放手嗎?!就任由龍女和龍王成婚,自己視而不見、無動於衷嗎?!我的確放不下執念,可我也很清楚龍女嫁給龍王後也絕不會幸福!”


    “賣柴翁,搖頭道:縱使你能接受一切惡果,龍女也承受不下天罰。世間一切精怪之所以想要化成人形,並不是貪戀人間情感和諸多美好,而是,人是最接近道的載體。龍女苦修千年,終化為人形,一旦遭受天罰,不僅千年修行化為虛無,還會被打迴原形。可你呢?你是人,死後自有輪迴,下一世還能記得自己對龍女的虧欠嗎?恐怕,就算龍女再度出現,你也難以識辯其真身吧?眼下,我倒覺得你不如什麽都不做,既不卑不亢,也不拒不爭,隻要你和龍女真心發願,必能迎來圓滿。屆時,你不曾負過龍女,龍女也不曾負過你,實乃水到渠成,想被拆散都難。”


    “賣柴翁,接著說:世人多敗在目光短淺上,即便得到關注,也會多生猜疑,總感他人另有所圖。在極致理智和現實的視野中,又怎會起大願、攜手共進呢?多半會中途放棄,隻朝利於自己的生活靠攏。他們大多不會考慮別人的善意,更不會相信什麽前世因果,亦不願接受自己低人一等、他人乃是高能之人的事實。不過,他們也終會因錯誤認知,從而付出應有的代價的,這代價不一定現世現報,卻也逃不掉。”


    “賣柴翁,繼續歎道:你隻知自己的痛,卻不知龍女比你更痛。你終是凡人,卻窺得天機,得知了你和龍女前世有過一段姻緣,這看似沒什麽大不了的,卻也必會影響你此生的氣運;而,邱河龍王竟大膽妄為,私自入你夢境,它更是觸犯了罪無可恕的天條,幹擾了凡人的正常生活。或許,在它眼中你不過一螻蟻,可在天道眼中它又何嚐不是一隻螻蟻呢?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龍女也不願你再錯下去,更不會在你窺得天機的情況下,再與你結合。然,你們三人的命運,又絕不是現下看上去那般簡單,這就要看那龍王是否還要自負下去,也要看你和龍女能否攜手堅守住向好的意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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