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求神佛賜個吉祥如意,卻不知紫宸殿裏真有個活生生的吉祥。


    多年之前,當吉祥垂首穿過朱紅宮門時,掖庭的老嬤嬤們都在歎息——這般秋水為神玉為骨的小郎君,偏偏被淨身房的冷鐵斷了命根。


    老嬤嬤的感歎並不常有,畢竟在這深宮中多的是可憐人,足見她們是真在為吉祥感到惋惜。


    要怪也要怪年少的吉祥生不逢時,但凡生在前朝,最次也能成為某貴人的麵首。


    “麵首”二字,說來並不陌生,卻隻產生在盛世王朝中,陰盛陽衰時。


    隻是,這大襄王朝剛建立不久,又以武力稱雄,自然沒那麽多寂寞奢侈的女貴人。


    當時,內侍省宦官黃壽剛升任左班都知,急需充排麵,遇吉祥後就留至身側,吉祥也有幸成了內侍黃門。


    小小黃門雖隻是從九品,卻也算有了品級,好過庸庸碌碌的小太監。


    後來,吉祥能得黃壽重用,並不全因他的相貌,也因他少言寡語,從不捕風捉影。


    看似簡單的品行,卻在皇宮大內著實少有。


    一群整日接觸諸多貴人的人,又怎能不賣弄一下自己知道得多呢?


    ——今日哪位妃嬪得了寵,明日哪位貴妃失了勢,後日哪位美人和才人爬上了龍榻...多得是說不完的趣話和談資,就連貴人們養的寵物也能分出個愛恨情仇來。


    吉祥從不說,也從不問,甚至連聚堆的行為都沒有。


    當,一些小宦官拿金銀鋪路,紛紛投靠良主,為自己奔個好前程時,吉祥更是視而不見。


    黃壽曾問過他何不也為自己找個好歸宿?


    他直言自己命薄如紙,承不下富貴恩德。


    他這話也不假,倘若他真有那富貴命,也斷不會入了這似海的深宮,成了一名小小宦官。


    黃壽見他心思純正、毫無妄念,自也樂意悉心栽培。


    如今,後宮的老嬤嬤們已不再替吉祥感到惋惜,不僅羨慕不已,還頻頻說著讚語。


    當然,這些讚語中定也少不了抬高她們自己的成分,什麽早就看好吉祥的話也層出不窮。


    有時,人就是這樣,總想在無意間賣弄下自己的眼界和本事,好似能壓過眾人一頭就能得到莫大的榮耀,自己也能借機發光發亮。


    可,吉祥能成為聖上蕭文景的貼身內侍,又和她們有什麽關係呢?


    吉祥不但不會理睬她們,還會頻頻躲著老熟人。


    這是某類人的正常反應,他很清楚自己已今非昔比,清除掉無關緊要的人和事也是極有必要的。


    吉祥不會為某個舊相識打抱不平,更不會成為他人的眼線或在心直口快下便就透露出了聖上的某些習性。


    他很清楚這是大忌,他也深知人性最難突破。


    ——常在人前賣弄的人,一定很享受“高高在上”的感覺,單是這感覺就能使一個其貌不揚還甚是雞婆的人洋洋得意,這得意也足能使人沉醉一生。


    ——這就仿佛一個人有了神佛的預知能力,能覺人所不覺,能懂人所不懂。可孰是孰非、真真假假倒也沒多少人考證,隻是曾有人那麽一說,後來也便有人那麽一講罷了。


    ——但,假如遇到厲害角色和天選之人,那這些“熱心”又雞婆的人必也會死得極慘,且還是不明不白的慘。


    吉祥雖在遠離著所有人,卻也在時刻感念著師父黃壽的知遇之恩。


    ——有人會因一粥之恩而付出生命,也有人會因搭救之恩一生為奴,而,吉祥總有那麽幾分不同。雖黃壽對他恩重如山恩同再造,他卻並不打算為黃壽報仇雪恨。


    在他看來,報答恩情的方式有很多種,年年燒紙祭拜必好過墳前冷清。


    若他因報仇丟掉了性命,那世上也再無人能記下黃壽的名字。


    有些人是需要被銘記的,銘記一人名字這事兒也會發生在每個人身上,隻是有人因愛;有人因恨;有人得不到;有人悟不透...


    可無論如何能銘記下一人總歸是好的,隻要還有人記得,那這個人就會一直活著。


    現在,吉祥應無法再銘記住黃壽的名字了,怕是他自己的名字也會在不久後煙消雲散。


    他有想過師父黃壽的墳頭有長滿野草的那天,卻想不到自己極有可能會成為無墳之屍,暴露在天地間。


    隻因,他接下了聖旨,當今聖上蕭文景命他前往西南邊關傳旨。


    他自知此次傳旨多有兇險,雖說鎮北王齊麟已死,可死了丈夫的鎮北王妃豈不更可怕?


    聖上之所以命他前往鎮西軍大營,說白了也是想打探鎮北王妃沈安若的情況。


    這本是無上榮耀,一個宦官能在手握四十三萬鎮北軍的王妃麵前露臉,也是難得的攀附權貴的機會。


    然,就在他接過聖旨後,聖上卻又對他說了另一句話“你到達鎮西軍大營後,自會有人主動靠近你,你務必要將那人遞給你的消息帶迴來!”


    這句話也預示著他要站在鎮北王妃的對立麵,真正成為聖上的人。


    事實上,他本就是聖上的人,但,他卻又隻想做聖上的人。


    這話看上去很矛盾,“食君之祿,必當分君之憂”也是一句老生常談的諺語。


    可他吉祥卻隻想好好活著,不想參與到任何紛爭和爾虞我詐中,他不光隻為自己,也為年年都能在黃壽的墳頭多燒點紙錢。


    是的,在這個世上根本就沒有那麽多英雄事跡,也沒有那麽多恩怨情仇,更沒有那麽多的轟轟烈烈和以命搏殺,這也是眾人皆向往江湖的原因。


    想來,“一入江湖深似海”這話也是時候該改一改了,江湖再險也險不過詭詐的朝堂,朝堂再險也險不過皇室的私欲。


    “一入江湖踏雲濤,乘風攬月醉九霄。劍挑星河驚鶴影,詩潑山海化龍潮。”


    江湖之逍遙,逍遙在快意恩仇、無拘無束,所謂草莽江湖也多半不受禮法製約。


    他們本就無本錢,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死了就死了,傷了就傷了,主打一個隨心所欲、無怨無悔。


    管他什麽龍庭威嚴,百萬雄獅,一柄三尺青鋒劍能拚殺到最後一刻便好。


    他們不會有顧忌,也會淡看生死,而,偏偏有了權勢的人卻往往最放不下名利,通常也會選擇明哲保身、化敵為友。


    需在深宮中生存的吉祥很早就懂得明哲保身,也極看重名利得失。


    這是黃壽教他的,且還再三告誡他:沒有所謂的敵人,人也不該有敵人。


    然而,如今能成為聖上的貼身內侍仿佛已是他的極限,他剛到這個位置上本就戰戰兢兢、提心吊膽,也斷不敢再與鎮北王妃沈安若做對。


    此刻,他走的很慢,慢到守衛紛紛投來異樣的眸光,慢到路過的宮女不得不低聲猜測。


    這偌大的皇宮,眼前那寬長的道路也似成了地府的奈何橋,他不想走過奈何橋重來一世,更不想走出這宮牆遠赴那鎮西軍大營。


    就在他六神無主,生無可戀之時,遠處突傳一聲唿喚,這聲音使得吉祥的眸光赫然發亮,猶如在漆黑的夜幕中看到了一盞孤燈...


    不,何止是一盞孤燈,而是一座明亮的客棧,客棧裏不但應有盡有,還全然免費,吃喝不愁,足夠他享用一生。


    在他尚未定神間,趙瑾睿已大步走到他的麵前,躬身一禮,“您是新上任的供奉官吉祥大人嗎?我在鎮北王府時曾見過您,您這手持聖旨...現下是要去什麽地方傳旨嗎?”


    趙瑾睿無官身,自也不懂什麽宮內規矩,說話倒是極其隨意,頗有市井之氣。


    吉祥知道,也正是趙瑾睿這身市井之氣才使得聖上對其格外放心,即便趙瑾睿是聖上的結義兄弟,聖上也從未擔心過這個弟弟會為自己帶來麻煩。


    “哦,是瑾睿公子呀...我在瑾睿公子麵前又怎敢妄稱大人呢...不知瑾睿公子進宮所為何事?”


    “我來不及向您解釋,陛下可在紫宸殿中?”


    “陛下剛在紫宸殿中命我前往鎮西軍大營傳旨,這會兒應該還在殿內吧...”


    “鎮西軍大營?”趙瑾睿絕對察覺不出吉祥是在故意透露消息,他已然打斷了吉祥的話,忙又問道:“也就是說...您現下就要趕往鎮西軍大營嗎?”


    吉祥含笑點頭。


    趙瑾睿緊接著說:“敢問...我可否隨您同去?”


    “這...這...”吉祥假裝遲疑不決,“這不太好吧...”


    趙瑾睿,急迫道:“事關緊急,此次我來宮中也是要麵見陛下恩準我前往鎮西軍大營的,如今能見到供奉大人您...我願領五千京畿駐軍護送您前往...”


    吉祥垂眸,默不作答。


    趙瑾睿,又焦急道:“您放心,這一路上我不會給您添亂的。即便有事,聖上也斷不會責怪我這個三弟的。”


    吉祥猛然抬眸,“那就有勞瑾睿公子了。”


    他終是在不聲不響下找到了保命符,有趙瑾睿隨行,他也可提前與趙瑾睿打好關係,就算有什麽突發之事或真冒犯到了鎮北王妃沈安若,至少還有趙瑾睿能替他打圓場、說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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