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想到,沈安若竟敢單槍匹馬直闖鎮西軍大營。


    更沒人想到,隨行的六大女將非但未加勸阻,反而隨她共赴這龍潭虎穴。


    大襄西南邊境的氣候總有些濕潮,這種感覺絕不好,衣縷會不自覺地黏在身上,似捆綁著身子,讓人說不出的心煩氣躁。


    沈安若顧不上心煩氣躁,她宛如一頭暴怒的兇獸,僅憑一杆淩霄鐵槍開道,以雷霆萬鈞之勢,如破竹般的步伐,用槍尖撩起了鎮西軍主帳。


    在這個過程中,她沒有亮明身份,最開始想要阻下她的將士看到淩霄鐵槍後自也心如明鏡。


    隨後,三十萬鎮西軍雖列隊集結,卻也無一人再敢向前一步。


    ——普天之下能手持淩霄鐵槍的人,也唯有鎮北王妃沈安若。


    主帳內,曹傑逾枯坐如朽木,瞳中死氣沉沉,木訥呆滯。


    沈安若沒有立即質問他,因為齊麟的屍身就靜躺在帳內,首先映入眼簾的也是那冰冷的屍體。


    沈安若一個箭步衝上踉蹌跪地,十指死死摳進泥土,喉間迸出的慟哭撕碎了往日的冷傲。


    她似要將喪夫之痛全然釋放,不需要保持端莊優雅,這一刻她隻是一個死了丈夫的女人。


    屍身的確符合齊麟的容貌和身材,可容貌卻也隻存留了三分。


    確切地說,那是一張被火燒毀掉一半臉的人,而另一半臉也滲滿著鮮血。


    如此慘狀,豈能被人接受?


    本在第一時間便跪下身來的六大女將已在用仇恨地目光斜瞥著曹傑逾,刀柄在她們掌心捏出著青痕——能被她們信服並擁戴的少主,絕不能死得這般屈辱。


    ——記住,永遠要記住!能讓眾多女人唯命是從的男人也絕不再是男人,這男人已是神,已是信仰,甚至是一種寄托和依賴。


    ——依賴,不隻是陪伴和能解決問題,而是隻要存在著就能給予她人無限動力和勇氣。


    ——不要去否定女人的認知和肯定,她們不比男人差,除了感覺外,還會再用時間去考驗一人千百次。


    沒錯,齊麟就是她們感覺很ok,又通過她們層層考驗的男人。


    她們對齊麟的情感怕是一輩子也不會變,因為一個感覺很ok的男人,既是她們的少主,又如同她們的親弟弟,試問,誰又能取代齊麟在她們心中的位置?


    “曹賊!你是不是該給我們一個交代?!”墨影的劍鋒已抵上曹傑逾的咽喉,並朝其嘶聲怒吼,“你是要用三十萬鎮西軍一起陪葬,還是選擇自戕謝罪?!”


    曹傑逾木然抬眼,他就像是一塊冰,一塊沒有靈魂和血脈的冰,“你們既已問出此話,那就沒錯了...”


    他慢慢起身,又悠長遲緩地說道:“老夫本存些僥幸心理,因為麟兒從未來過鎮西軍大營,老夫也不知麟兒到底長什麽樣...老夫雖接到了麟兒要來的消息,可當老夫真見到麟兒時,他已然成了一具屍體...”


    孤露聞言一震,極快爬身至齊麟的屍身旁,二話不說就扒開了屍身上的甲胄和內襯,並奮力反轉屍身去查看著後背...


    ——她知道齊麟身上的每道傷口,也知道齊麟身上的每個胎記,傷口是隨著時間流轉一道一道記下的,而,胎記卻又是她幼年時便就知曉的。


    ——她並不比齊麟大多少歲,昔年在顧英鳶的陪同下,十八女將也和齊麟一同在水中嬉戲過,比她還要幼小的齊麟自是無衣遮體。這是常態,就算普通人家的男童也多半赤裸過一段日子。


    可,就在她看到屍身後背上的深長傷疤時,她忍不住顫身隻感心口陣陣鈍痛,而,沈安若卻猛地怔了一下,完全陷入了沉寂。


    “你既說不識少主,也從未見過少主,又是如何確定下這屍身就是少主的?”孤露在肝腸寸斷下,已發出淩厲質問,“你既能確定此屍身就是少主,就表明你先前一定知曉少主的樣貌,否則,也斷不會將屍身抬入帳內安放!”


    曹傑逾的雙眼空洞如枯井,指尖深深掐進掌心,卻仿佛感覺不到痛,但,他還是微聲迴道:“老夫和鎮西軍皆出自老王爺齊烈麾下,和鎮北軍本就是一家人...老夫沒理由盼著麟兒死...老夫還特意備了十二壇陳年杏花釀就等麟兒前來一聚...”


    “說實話,老夫並不知曉這屍身到底是不是麟兒,可這屍身卻是鎮北軍士卒送來的,又豈能有假?”


    “就算是假的,單憑將他送來的士卒說出他就是麟兒後,老夫也絕不能懈怠。故,才安放在帳內,由老夫親自守著...”


    “麟兒還在世時,老夫沒機會得見...如今,麟兒的屍身就在眼前,老夫也想多陪陪他,多和他說說話...”


    孤露的眸光瞬間發亮,驟然朝後望去,脫口道:“少主離開景都之際,確有五千鎮北軍隨行...那五千鎮北軍現下又在何處?”


    曹傑逾恍惚搖頭,“據護送麟兒屍身的士卒來報,五千鎮北軍已然全軍覆沒,隻存活不足十人勉強將麟兒的屍身帶迴...而他們將麟兒的屍身送到此處後,也以要往景都傳報為由,一同離去了...”


    “可老夫...可老夫至今都想不明白,麟兒既來到了西南邊關為何不先來見老夫,還非要獨自帶領五千鎮北軍深入遏摩國境內呢?麟兒到底是為了什麽才選擇那般做的?其動機又是什麽?”


    “梵珞婭...”月華啼聲而語,“聖上得到線報,說你曹傑逾癡迷於梵珞婭的美色,意圖叛國,故才命少主前來一探究竟...”


    “所以,少主不先來見你,反倒直接深入遏摩國境內,應也是想先找到梵珞婭...”


    曹傑逾的眸光頓了頓,隨之發出著淒厲的冷笑,“老夫癡迷梵珞婭...還意圖叛國...陛下倒是對老夫的一舉一動都了如指掌呀...”


    他先是展露出一臉不可思議的神情,隨後竟驟然嚴肅,一本正經地說道:“沒錯,老夫的確被梵珞婭的美貌深深吸引住了,但,老夫卻絕沒有叛國的心思!”


    他突得緩歎,又道:“想來...那一念之差,終是毀了老夫的半生經營...老夫至始至終都不該見那梵珞婭...”


    孤露,忙道:“此話怎講?”


    曹傑逾緩緩綻出淡笑,那淡笑如含苞待放的花蕊,就那樣一點一點地盛開著,“老夫與梵珞婭有過兩麵之緣,頭一次相見還是在一年前的冬季...老夫記得去年冬天並不算冷,梵珞婭步入鎮西軍營帳的那天也沒有雪...”


    “她來見老夫的目的也很純粹,就是為了借兵平叛。至於那一天她都說過什麽,老夫已然記不清了,老夫隻記得她那張如神佛壁畫上所繪神女的麵容,還有她的一顰一笑...最終,老夫竟在鬼使神差下答應了她,待老夫緩過神來,她已帶走了鎮西軍大營五萬人馬...”


    孤露微微皺眉,雖難掩悲痛,卻還是忍不住好奇道:“你是說...梵珞婭會妖法,或是某種媚術?”


    曹傑逾含笑搖頭,“一開始,老夫也這樣認為,還一度覺得那梵珞婭就是狐妖轉世,甚至是半神半妖之體。要知道,遏摩國不僅崇信宗教,其薩滿和巫師的地位也極高,就算梵珞婭會些秘術和妖法也屬正常,所以,老夫當即決定待她送還五萬兵馬之刻,必要拿下她。”


    “今年春分剛過,她就送還了五萬兵馬,並與老夫再次相見...不知是老夫有了警覺之心,還是多了防範...這第二次相見,老夫也格外清醒,並仔細審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孤露,問道:“可有什麽不同?”


    “沒有...”曹傑逾,說,“不僅沒有異樣,老夫還覺得她隻是一個可憐人...”


    月華,詫異道:“可憐人?”


    曹傑逾再次歎道:“是的,可憐人...那時,老夫才知,一旦成為遏摩國聖女是終身不能嫁人的,也要永葆童貞不失。隻要失去童貞就會被認為是不潔之物,不僅會被人驅趕出境,還會被斬斷四肢、刺瞎雙眼...”


    “不過,她倒也沒那麽悲絕,好似早就知曉自己的命運。隻是,她除了感恩老夫能借出兵馬外,在臨走時,還留下了兩句意味深長的話...”


    孤露,驚道:“哪兩句話?”


    曹傑逾的雙眸突得流露出柔和之光,在那柔和之光下他也含上了一抹癡笑,這癡笑就像是少女得到了情郎的許諾,且這許諾還熾熱真摯、童叟無欺,“她說...她不知如何報答老夫助她平亂,若她能在有生之年找到下一位聖女,必會再來報答老夫;她還說...大襄景都城內有一位心懷叵測之人,若老夫有朝一日臨難,可去遏摩國尋她...”


    孤露並不覺得這兩句話有多美好,對於梵珞婭所說的景都城內藏著一個心懷叵測之人,她也絕不感興趣。


    隻因,她已從這兩句話中聽出了端倪,這端倪亦是極大的破綻。


    ——若按梵珞婭所言,遏摩國境內應也早無了叛亂,那少主齊麟又為何會死於遏摩國叛軍之手呢?


    ——梵珞婭可能了解些大襄民俗,甚至也看過大襄話本,她大概隻知道女子要報答一位男人時,可以以身相許,但,她懂得也絕不多,所以,才生出了退讓聖女之位的想法。可她既有退讓聖女之位的想法,就表明她已能完全掌控遏摩國的朝政局勢,否則,自保還來不及呢,又哪有心思去謀劃什麽退位讓賢之事?


    ——那有沒有一種可能,少主齊麟並不是死於遏摩國叛軍之手,而是死在梵珞婭手上?這好似也成了一個巨大的謎團,永遠撥不開迷霧的陰謀。


    曹傑逾好似看出了孤露的疑惑,他已緩步朝孤露走去,並緩緩蹲身,輕聲道:“你一定察覺出了詭異之處,對嗎?不要去懷疑你的耳朵和直覺,遏摩國內的確早無了叛軍,但,將麟兒屍身送至此處的鎮北軍士卒又絕不會撒謊,那些士卒也明明白白地說:麟兒確實死於遏摩國叛軍之手。”


    他下意識地瞅了一眼沈安若,這位久久未言的鎮北王妃正在輕撫著屍身的肩頭,沒人知道沈安若在找什麽,隻知道她的動作極慢,整個身子也很僵硬。


    “若不是等你們來,老夫應該已在遏摩國境內了...老夫勢必要找出麟兒的真正死因,也勢必要向梵珞婭問個清楚,隻是...”他接著說,“隻是,老夫這一去無論能否找到真相,也都絕迴不了大襄了...因為,麟兒之死,已然斷了老夫的後路...”


    ——他說的沒錯,於他而言,真相是什麽早已不再重要。隻要確定齊麟已死,他便也絕無法存活——總要有人為親王之死負責,他作為鎮西軍主帥也最合適不過了。


    ——最後真相到底是什麽,也全看聖上怎麽講...聖上若說“曹傑逾已伏法,此事莫要再提”那此事也便了結;若聖上不甘,誓要滅掉遏摩國泄憤,那大襄的千軍萬馬也會攻入遏摩國境內。


    這一點,孤露絕對能想到,在場的所有人也都已察覺。


    不過,在悲痛欲絕下,即便有所察覺又怎樣呢?


    ——齊麟的屍身就在眼前,人都死了,其他的所有事也都無了意義。


    月華,微聲道:“據我所知,你尚有一子留在景都,你兒子曹輔盛我也見過,此人還算正派,也是一表人才...你又怎能舍棄?”


    曹傑逾起身迴到主座上,隨之發出著悲鳴的顫笑,“老夫若不顧犬子,犬子尚有一線生機;老夫若顧及犬子,怕是犬子也會死無葬身之地。”


    “事實上,在你們來之前,老夫已然想得明明白白的...縱使老夫迴景都伏法認罪,也換不來鎮北王齊麟的生,老夫仍會必死無疑,還極有可能連累到家眷。反複深思後,老夫還是覺得去尋梵珞婭是最好的選擇,這也是老夫唯能活命的機會...”


    “但現在...你們應也絕不會放老夫走了,至少在查明麟兒的死因前,老夫已然成了一頭待人宰割的羔羊。其實,待人宰割也沒什麽不好,隻是陛下必然不會讓老夫活太久...麟兒畢竟是親王,陛下也要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他沉沉一歎,這一歎附滿了不甘與幽怨,“若,麟兒之死的確是梵珞婭所為,老夫也願以命相抵,但,怕就怕這是一場陽謀...所謂陽謀無解,老夫必死也...”


    突然,“噗嗤”一聲,一匕首已紮進了曹傑逾的胸膛,這是他自己紮的,在所有人猝不及防下紮進去的。


    他沒有給自己留餘地,卻也緩緩抬臂指向了沈安若...


    “你是麟兒的妻子,亦是顧侯爺唯一的弟子,老夫...老夫隻想在臨死前,將鎮西軍的虎符交在你的手上...鎮西軍虎符茲事體大,切不可落於他人之手...若有可能...老夫是說...若有可能,還請王妃能保下曹輔盛一命...”


    沈安若聞言,一瞬抬眸,不顧咽喉哽咽,極快爬身至曹傑逾身前,她想說些什麽,卻又始終沒有發聲...


    她隻是不斷地擺動著腦袋,眸光也無了集聚之處,她好似知曉些什麽,但,她又絕不敢輕易言出些結論...


    直到曹傑逾綻出最後一抹微笑,她才再次大聲嚎哭了起來,額頭也次次撞擊著曹傑逾的膝蓋...


    “孩子...不要哭...在你來之前,老夫...老夫已和眾將士商議過...他們會...會聽你...號令...的...”


    曹傑逾並沒有說出最後一個“的”字,因為,最後一個“的”字也成了他咽下最後一縷氣息的聲音,這聲音很輕,他也走得很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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