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陽如血,黃昏已近。


    空中刮起了勁急的東風,不時有大塊的浮雲從如洗的碧空快速掠過,風中透出一股淡淡的潮濕之氣,有數目不菲的蜻蜓在馬路兩側的梧桐樹稍間翩飛。


    似乎有雨來的跡象。


    遠處,雞鳴寺的鍾聲突然敲響,前後四下,悠悠長長,直到鍾聲遠遁,餘音尚還在空中縈繞。


    下午四點了。


    從陶府出來,林赤駕車一路疾馳,他恨不得馬上抵達位於西康路的聖約翰教堂。


    長穀英樹正是藏匿於此。


    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如果說剛才辭別陶楚歌時他的內心充斥的是蒼涼的憂傷,那麽,此時此刻,林赤已將所有的煩惱絲斬斷,他內心更多的是激動,當然,伴隨而至的還有即將快意恩仇的豪情!


    自從七年前在江灣,雙親遭到鬼子飛機轟炸身亡之後,他做夢都想以牙還牙,親手在日本鬼子的頭上扔下一顆炸彈,以告慰父母的亡靈,這一天,他終於等來了,隻是,他的目標並非作惡多端的鬼子,而是一艘滿載軍火的貨輪;隻是,這架戰機也並非由他親自駕駛,而是假借他人之手,但無論如何,他林赤是整個事件的策劃者,他要親眼看到一顆800kg的航空炸彈在加良號的甲板上爆炸。


    對於這一天的到來,林赤的骨子裏一直是充滿期待的,他也是一直向著這個目標努力,為了了卻他一輩子最大的夙願,早在法國炮兵大學遊學期間,盡管不是航校專業生,他幾乎看遍了圖書館所有的飛行教材,加上他驚人的領悟和學習能力,因而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他的飛行理論不遜於任何一位專業生,遺憾的是,這一切也僅僅停留在理論階段,他從沒有機會實踐過。


    但這並不影響林赤此時的心情。


    來到目的地,聖約翰教堂大門緊閉,林赤停好車,抬手按響了電鈴,很快,門洞裏探出一張臉,一位雜役模樣的人掃了林赤一眼,剛想問話,林赤趕緊道:“我找阿德裏安神父。”


    那人不緊不慢打開鐵門,林赤大步入內。


    “阿德裏安神父在大禮拜堂。”


    林赤一溜小跑向教堂大門跑去。


    有整齊的吟詠聲傳來,林赤明白這是唱詩班學員在練習。進了大禮拜堂,一具十字架下站著兩排年輕的女子,手捧書卷,正在齊聲高唱。林赤在台下站定,目光很快落在一名神父模樣的人身上,猜想那人便是阿德裏安神父,剛想上前,神父揮手叫停眾人的吟唱。


    從人群中突然冒出一名女子,徑自走向林赤。


    林赤定睛一看,卻是一張熟悉的臉龐,情不自禁喊道:“劉夫人……”


    那女子正是秦素芬,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跳下台來,一走到林赤麵前,便驚異說道:“林赤,怎麽是你?”


    林赤瞟了瞟她身上的一襲紅衣,以及脖子上的圍巾,馬上明白一切,輕聲問道:“中山北路駕駛那輛雪佛蘭轎車的是你?”


    秦素芬同樣瞟了瞟林赤身上的那件夾克,立即充滿感激說道:“是你救了我?”


    說完,她又把目光停在林赤的臉上,狐疑說道:“你的臉怎麽又瘦了?”


    “馬蜂蜇的!”林赤滿不在乎說了一句,話鋒一轉,“長穀君在此?”


    秦素芬頷首,帶著林赤上二樓,邊走邊說道:“我怎麽也沒想到林先生是自己人,冰河同誌已讓人通知了我,說有人來接貨,你要把長穀帶到哪裏?”


    林赤好奇問道:“冰河沒說我此行來意?”


    “對方是用電台通知我的,電文內容很簡單,並未告知我一切。”


    “為什麽要采用電台?多麻煩!為何不用電話?”


    “或許是電話不太安全,再說這裏一直沒有通電話!”


    林赤若有所思,沉思片刻說道:“鐮刀同誌指示,讓我說服長穀君駕著他的戰機襲擊加良號軍火船。”


    秦素芬的表情同樣吃驚,嘴張得很大,好半天才合攏起來,讚不絕口道:“真是個好主意!真是個好主意!”


    說話間,秦素芬推開一扇房門,裏麵擺滿了高低床,昏暗的燈光下,從角落裏走出一人,見到秦素芬後連忙用生硬的中國話問候道:“秦大姐……”


    接著,長穀的眼睛一直盯著林赤,目光中充滿了警惕,林赤微微一笑,朝他點了點頭,並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秦素芬立即插話道:“林先生是自己人!就是他救下了你我!”


    長穀如釋重負,長長籲一口氣,主動和林赤握手。


    握手完畢,林赤麵向長穀,忽然肅穆說道:“長穀君,有一件新任務,需要我們馬上執行!”


    ……


    鬆機關電訊股的稻田股長這兩天有了一個新發現,他隱隱感到電訊股的美子小姐有些不正常,尤其是半個小時前,美子接到一個外線打來的電話,電話中她咿咿呀呀一直沒有說什麽實質性的內容,但自從她接了這個電話後,她的神態便不自然起來,後來稻田意外發現她用她的那部電台偷偷地在發報。


    稻田並沒有直接戳穿她,他並沒有什麽實據,憑的隻是自己的臆斷,他很納悶,剛調入電訊股長得清麗可人的美子小姐,到底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非得鬼鬼祟祟?


    稻田想不通,也無法想明白,隻能胡思亂想,他趴在窗前的辦公桌上,一手托著下巴,一邊看著窗外,腦子裏一下湧出很多奇怪的念頭。


    這個時候,他看到一隊人馬進入憩廬的院內,他甚至沒有細看人們的麵孔,從熟悉的車身上已然做出判斷,這是行動處出外勤的隊員歸來了。


    他的思維被短暫打斷,他托著下巴繼續將前麵的思緒接上。


    突然,一個女人闖入他的眼簾。


    他本能地凝神細看。


    鬆機關的女人並不多,這多多少少引起了稻田的好奇心,從衣著上看,竟是一位陌生人,稻田不由把目光聚在對方的那張臉龐上,與此同時,他的心忽然劇烈一震。


    他大驚失色。


    稻田飛快站起,趴在窗台上再看,依舊覺得不可思議,又使勁揉了揉眼睛。


    一刹那,稻田的心中波濤洶湧。


    他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


    稻田不顧一切,狂奔出了電訊股,大步跳下樓梯,嘴裏不停呐呐自語:“天啊,這是真的嗎?!”


    到了一樓,他飄忽的身體差點撞上來者。


    稻田急刹,在女子麵前站定,語氣慌亂而興奮,疾唿道:“由美?你是由美?真是你嗎?”


    踱步走進鬆機關大樓的正是曾用名分別為岩井由美和稻田由美的羅蔓,她聽到有人喊她由美,聲音既熟悉又陌生,隱隱中這樣的呐喊似乎曾出現在她的夢裏,一瞬間她如置夢境,一股奇妙的暖流在她心底極速奔騰,她迫不及待尋覓聲源,很快看到一張似曾相識的臉,她眨了眨眼睛,總以為出現了幻覺,直到對方又深情喊道:“由美,我是你哥呀!”


    短暫的遲滯後,羅蔓奮不顧身撲了上去,嘴裏囁嚅道:“哥哥——”


    稻田把妹妹緊緊摟在懷裏,心中感慨萬千,好半晌才放開她,帶著十二分的疑惑問道:“由美,你怎麽出現在這裏?”


    羅蔓擦拭著淚水,嗚咽道:“哥,你怎麽也在這裏?”


    兩人都沒來得及解釋,又擁抱在一起。


    轉眼之間,他們的周圍已圍滿了人,他們好奇地議論紛紛,稻田和羅蔓都有太多的話想詢問對方,連忙互牽手跑出了憩廬。


    兄妹二人穿過一片樹林,來到了操練場,在一塊石板上坐下,待心情平複後,兩人互道了分別後的種種境遇。


    稻田勇馬上想起一事,含著淚光笑道:“難怪不久前我在中山路上看到一個身影特別像你,為此我還特地闖了進去找過你,可惜什麽也沒發現……”


    “你是說利民診所那一次?”經稻田這麽一提醒,羅蔓也想起來了,應道,“是啊,那天我正好在診所裏,看到有帝國軍人在診所門前下車,想都沒想就躲了起來,根本沒有細看,我哪裏知道會是哥哥你呀!”


    “這些年來,你受苦了!”稻田又哽咽起來。


    羅蔓掏出手帕幫稻田擦掉淚痕,倏然振奮起來,豪氣幹雲說道:“現在想來,我得謝謝父親的那次狠心,如果不是他把我抵債,說不定現在我還是奈良鄉下的一名農婦,結婚生子,注定一輩子都碌碌無為!”


    這句話提醒了稻田,他急問道:“既然黑木將軍答應你進鬆機關,他準備如何安排你?”


    “剛才自太平路分手時他明確答應我,讓我做渡邊少佐的副手,並承諾給我足夠大的舞台!”


    “太好了,渡邊對屬下一直不壞!你能和她一起共事真是太好了!”


    羅蔓瞥了一眼興奮得近乎癲狂的稻田,忽然換了種語氣問道:“哥,你對渡邊少佐了解嗎?”


    稻田看到羅蔓臉色突然陰沉起來,心中大疑,忙不迭問:“怎麽啦?”


    “……我總覺得她很可疑,就是她今天放走了南京地下黨的一號人物鐮刀……她本來是有機會擊斃鐮刀的!”


    “怎麽可能?”稻田露出一副堅決不信的模樣,“渡邊小姐對我很好,再說……”


    “哥,你的書生氣太重了……人,不能隻看外表!”羅蔓斷然打斷了他,補充道,“最近,東京都來了一位大人物,據說和首相顧問關係密切,可證據顯示此人是共產黨,我有種直覺,渡邊一定和他有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哦?”稻田無限景仰地看著妹妹,“你怎麽知道這麽多?”


    “我和你的工作性質不一樣,甄別一個人也是我的職責之一,別忘了,我的身份是一名特工,我受過這方麵的專業訓練……對了,忘了告訴你,上海領事館的岩井英一是我的義父!”


    說到這兒,稻田馬上想起了同科室的美子小姐的種種疑點,有心炫耀一下自己在這方麵也有過人之處,便連忙清了清嗓子,低頭神秘兮兮說道:“妹妹,我最近有個重大發現,你幫我分析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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