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閣窗後。


    楚狸後背緊靠著牆麵,藏住身形,連一寸衣角都沒有露出,心口的跳動聲卻像擂鼓,砰砰有力。


    無疑,楚棣遲是個極其敏銳的人。


    無論是在什麽方麵。


    再這樣下去,她或許會露餡,可她不放心他在刀林劍雨裏廝殺,更想在暗中助他一臂之力,讓他盡快迴到帝都,拿迴屬於自己的一切。


    她能為他做的,或許就隻有這些了。


    -


    帝都。


    皇宮。


    自歸一大師進宮後,便以天靈寺高僧的身份,撫慰百姓,不必驚慌,隻需開壇做法,便可聚集帝都城中的龍氣,恢複以往的秩序。


    以此為由,他光明正大的留在了宮中。


    留在楚夜離身邊。


    如今,楚夜離在接連受到那麽多打擊,身體與精神都嚴重受創,又在迷魂香的侵害之下,已經頹靡的連連咳血,連上朝的力氣都沒有。


    看著歸一大師坐在他曾坐的位置上,握著朱筆,打開奏折的模樣,他隻感到萬分譏嘲。


    這張嚴重燒傷的麵孔實在醜陋。


    坐在那裏,像一個活在陽光下的魔鬼。


    實際上,他就是如此。


    楚夜離此刻才明白,原來他畢生所追求的,不是報仇,不是親情,而是一份心安之處。


    更譏諷的是,他唯一的心安之處,被他親手摧毀。


    “你之前說,楚狸的下落,是什麽意思?”


    歸一大師慢條斯理的握著手中的折子,掃了他一眼,


    “安心養身子吧。”


    “告訴我……咳咳……楚狸……她……她難道還活著,咳咳……”


    情緒過激時,隻說了幾句話,便咳的不成樣子,臉色愈發的白。


    歸一大師皺眉,起身走來:


    “你若死了,倒不利於我掌權,畢竟我如今身份存疑,無人擁戴。”


    楚夜離眼中幾乎要浸出血絲,“告訴我!”


    歸一大師若有所思:


    “要不你留個子嗣給我,我輔佐此子登基,正好能獨攬大權,屆時,我再告訴你楚狸的下落?”


    “你……咳咳!她在哪……她到底在哪!”


    楚夜離情緒激動,又奈何他不得。


    心中所念唯有楚狸平安。


    歸一大師卻像是沒聽見他的話一般,自顧自道:“你現在後宮可有妃嬪?”


    “東淩尚榮!!”


    這是歸一大師的名字,亦是前朝君王之名。


    二十多年了,終於再度被人喚起,歸一大師竟覺得恍若隔世。


    “嗬。”


    真遙遠。


    不過也沒關係,雖然中間空缺了二十多年,可是到最後,終歸還是他成為最後的贏家。


    “放心,皇兒,我對你跟楚狸的事不感興趣,隻要你給我留個子嗣,助我穩坐皇位,我自然會成全你們。”


    歸一大師勾起嘴角,對外喚道:


    “皇上身體不適,召一位嬪妃來侍奉。”


    太監應聲便去。


    如今後宮除了已逝的皇後之外,隻有兩位妃嬪。


    一位是薑太傅嫡孫女薑沁雪,另一位則是八殿下冊立的愉貴人,可皇上卻沒說要召見哪一位。


    太監思忖過後,決定召薑太傅嫡孫女。


    薑沁雪收到消息時,不敢置信,喜出望外。


    皇上竟然召見她?!


    皇上這麽快就從皇後逝世的悲痛之中走了出來,準備寵幸新人了?


    太好了!


    隻要她搶占先機,生下皇長子,下半生的榮華富貴,薑氏一族的榮耀便穩了!


    她立即沐浴焚香,濃妝淡抹,拿出最美的姿態去往盤龍殿覲見。


    卻……


    在皇上的寢殿內,看見一個臉部燒傷的和尚。


    這……


    皇上召幸,卻有一個和尚在旁邊,這畫麵是否太詭異了?


    歸一大師若無其事的走到桌旁,折身坐下,“皇上不必見外,貧僧乃出家人,不入紅塵,六根清淨。”


    薑沁雪臉頰卻是陡然羞紅。


    他要在這裏?


    他竟然不走?


    不禁斥道:“你這老和尚好大的膽子,好厚的臉皮!”


    君王寢殿,竟敢擅留。


    脖子上的腦袋不想要了?


    歸一大師雙眼眯起,幽深的目光落在薑沁雪身上,一個直勾勾的注視,令她沒來由一個激靈。


    他……


    這人……


    她倒退兩步,“皇上……”


    楚夜離咳嗽幾聲,話音虛弱:“你先退下。”


    歸一大師笑:“看來皇上不想要想要的東西了。”


    “你何必逼我?在你心裏,我當真如陌生人一般毫無親情?”


    親情是什麽?


    他這一生子女太多,若個個都講究情長情短,他也不會走到今日。


    歸一大師走到他麵前,看著他身子骨虛弱,麵色蒼白的模樣,中了迷魂香,連上朝都沒力氣,更別提床笫之事。


    他忽然眯眸:


    “不如……父皇替你代勞?”


    楚夜離愕然抬眸:“你……”


    “哈哈哈!”


    他直起身來,一步一步走向薑沁雪,“是副好皮囊,不錯的姿色。”


    薑沁雪下意識倒退,不知怎的,後背寒毛直豎的驚惶:


    “你……你要幹什麽?皇上……啊!”


    突然被抓住手腕,推倒在軟榻上。


    “隻要是東淩的血脈,不論是誰的子嗣,都一樣的,隻不過需要掛在你的名下,繼承你的皇位,才能夠名正言順。”


    歸一大師抓住薑沁雪的雙手,


    “皇兒體力不濟,父皇便笑納了!”


    “啊!”


    薑沁雪尖叫。


    不!


    這到底是什麽情況?為什麽?


    別碰她!


    啊!


    楚夜離虛弱的靠著椅背,眼睜睜看著這一幕,抓著扶手的手掌漸漸抓緊,手背上青筋似虯龍般爆了出來,眼底的憎意愈發譏諷強烈。


    -


    另一邊。


    攝政王一路攻城掠地,速度之快,攻勢之猛,短短十日之間,已經抵達江南。


    路過這座熟悉的城池,走過曾走過的路,激起過往的記憶,不禁傷懷。


    這條路、這條街、這座臨湖小築……


    他們曾在一起,仿若昨日,彈指間,又遙不可及。


    楚棣遲獨自行走,蕭瑟的背影在幽長的街道上、被拖得很長很長,安靜又孤寂。


    手掌從一塊塊牆麵磚頭撫過。


    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很穩。


    遠處。


    重楓與驚影並肩而立,眼底自有神傷:


    “自主母走後,主子一直如此寡言少語。”


    “究竟何處才是太平盛世?”


    究竟何時才能迎來真正的安穩?


    想起初一之死……


    重楓暗了眸色,周身的氣息比往日沉冽了數倍,“你在此保護主子,我去尋蕭都督,商議下一步計策。”


    驚影提著劍,跟了上去。


    看著主子坐在台階上,一坐便是兩三個時辰,直至身形被夜色籠罩,又坐在那裏,飲酒不停。


    “咳咳!”


    “主子!”


    驚影疾步上前,“當心酒醉傷身。”


    楚棣遲眼中似蒙了一片迷霧,像是醉了,可聲音卻平靜得很:“退下。”


    驚影張了張嘴,不得不退開些。


    男人仰首灌了一口。


    此夜月好,長街燭光蒙蒙,萬物的影子皆沉寂,心中的貧瘠就像是大火燎原後的灰燼,再也長不出一株小草。


    低頭看向腰間掛著的香囊,繡著兩隻扭曲的鴛鴦,談不上好看與否,卻令他逐漸迷糊了視線。


    粗糲的指腹輕撫著它。


    能夠清晰的聯想出,一針一線穿引時,她認真的模樣。


    抓起酒壺,仰首又是一口猛灌,嗆得連連磕頭。


    夜色下,獨有男人的身影跨腿坐在台階上,手肘撐著膝蓋,埋下頭來,唯有肩膀咳得時不時抽動。


    暗處。


    楚狸扶著冰冷的牆麵,看著那道孤寂的身影,眼底漸漸蓄滿淚。


    或許歸一大師說得不錯,她並非良緣。


    屬豬與屬蛇,屬性相衝。


    她克他。


    無論是幼年,還是現在,任何沾染到與她有關的事,她總能把他拉下神壇。


    母妃已經離開,接下來的餘生,惟願你安好……


    隔著半條短暫的街道,一處相思,兩處閑愁,唯有蒼茫的月色灑照大地,籠罩四方。


    晨光熹微之時。


    他被驚影扶了迴去,裹著一身的寒霜。


    她站了一夜的拐角,也隻剩下一片空蕩。


    一匹快馬離開江南城。


    到了江南,便離帝都不遠了。


    楚狸迴了一趟帝都,彼時,溫妃已經安葬,新墳立在竹林間,幽靜安寧,遠離喧囂,靜好的猶如世外桃源。


    她去上了香,心底的仇恨愈發強烈。


    每一日,她都在看著楚棣遲的行蹤。


    每一天,她都在等著楚棣遲殺迴帝都城,將楚夜離從皇位上拉下來的那一刻。


    她在等最終的結果,又不敢站在陽光下。


    “母妃,您告訴我,我到底該怎麽做,才能彌補昔日犯下的那麽多錯?”


    她輕撫著墓碑,迴答她的隻有沙沙的風聲,卷著竹葉簌簌飄落。


    心中空寂,再也沒有依靠的港灣。


    至此,人生空缺的一處,再也填不迴來。


    楚狸潛入帝都城,接了龜師叔,帶迴縹緲山。


    “師父,我迴來了。”


    山上。


    顧元明正盤腿坐在一棵歪脖子鬆樹下,打坐吐納調息,穩固內力,卻意外瞧見楚狸,


    “你來作甚?”


    “……沒事我就不能來看看你嗎?”


    顧元明上下打量她:


    “那你就是空手來的?”


    “……”


    楚狸抿嘴,掏出袖中的龜師叔,“我把師叔送迴來,順帶迴來住一段時間。”


    “看來你確實是空手來的。”


    楚狸如今手頭緊,皇陵中的陪葬品幾乎全給了八大金剛,她隻拿了兩樣東西,換成銀票,便於四處趕路。


    從腰帶裏摳出一個銅板,扔給他,“你繼續打坐吧。”


    說罷,帶著龜師叔迴院子。


    把老態龍鍾的龜師叔放在小院的池子裏,它慢悠悠的抻著兩條腿,下水遊了一圈,楚狸則關門迴屋,隔絕內外視線。


    顧元明夾著指間的一粒銅板,花白的胡須抽了抽,


    “小氣。”


    不消多時。


    楚狸的大師兄鳳鶴安,三師兄容錦迴來了。


    “師父,小師妹來了?”


    “她不是又死了嗎?”


    自古來,江湖與皇室河水不犯井水,是兩派立場,他們這些江湖之人不插手皇權,但該知道的事仍了如指掌。


    “三師弟此言差矣,有師父在,她死不了。”


    “師父……”


    顧元明抬手,“別吵。”


    呱呱的。


    好不容易趕走兩個徒弟,隻想過點清閑日子。


    “她來時,我看她鎖著眉頭,憂思不已,分明是心中裝著事,來我這裏逃難的了。”


    鳳鶴安皺眉,看向容錦:


    “三師弟,你容家富可敵國,不如幫小師妹她叔送點軍餉?”


    容錦擺手:


    “不行啊大師兄,我一旦迴去,會被逼婚的,倒是你,身為鳳國皇帝,怎麽不調兵幫她橫掃一方?”


    鳳鶴安亦是擰眉:


    “不提也罷,況且我身在江湖,早已孑然一身……二師弟家中人丁興旺,靠山眾多,不如叫他……對了,怎麽有小半年沒看見二師弟了?”


    陸雲初呢?


    遙遠的某個地方,兩匹快馬進了城。


    “舅舅,我將前麵城池的具體細情打探清楚了。”秦牧雪翻身下馬,與蕭夜行商議要事。


    陸雲初也下了馬,跟上去。


    步伐穩健,沉穩冷靜,逐幀分析。


    蕭夜行對他很滿意,結束談話,便離開了。


    前腳一走,秦牧雪挎著劍就要奔赴下一場,陸雲初此時咳出聲來。


    “陸師兄,你怎麽了?”


    “咳……咳咳,無礙,許是這幾日奔波勞碌,不慎染了風寒,牧雪,別管我,公務重要。”


    秦牧雪怎麽會不管他?


    “我不去了,我留下來照顧你。”


    “那怎麽行……咳咳……我的身子不打緊,你快去忙……”


    “公務有的是人去辦,可你是孤兒,孑然一人,我不關心你,還有誰會關心你?”


    陸雲初感動,嬌弱的靠在她的肩上:


    “那我們一起去吧,騎馬走慢一點就好了。”


    “這麽說來,我們隻有共乘一匹,如此就要委屈陸師兄了。”


    “不委屈,不委屈。”


    秦牧雪騎馬帶他,瘦小的身體把他一個大高個撈在懷裏,過往的士兵見了,皆打趣道:


    “陸公子好福氣。”


    “陸公子……”


    陸雲初掩唇咳嗽,虛聲堪堪道:“讓諸位見笑了,都是秦小姐心善,心疼我。”


    -


    縹緲山上。


    顧元明做好晚飯,師徒四人正好坐滿一張四四方方的小桌子,楚狸拿起碗來便吃。


    默不作聲的人一般都吃得飛快。


    顧元明皺起眉來,看向小徒弟:


    “吃慢點。”


    給師父他留一點。


    “女子吃多了,當心身子發胖,胖了便醜了。”鳳鶴安打趣。


    楚狸置若罔聞,低頭扒飯。


    容錦低咳一聲:“女為悅己者容,這身材管理也是重要的項目之一。”


    楚狸扒飯。


    顧元明皺眉。


    師徒三人對眼神。


    失戀了?


    “小九,我知最近變故很多,起伏太大,可你是師父最驕傲、最厲害、最光榮的弟子,你一定要堅強,不能砸了師父的招牌。”


    楚狸動作微頓,平靜淡聲道:


    “師父,你又開始忽悠我了。”


    顧元明胡子一撇,“怎麽說話的?為師說的都是實話,為師這輩子就隻忽悠過你一人。”


    “謝謝。”


    “不客氣。”


    “……”


    這詭異的對話。


    想起溫妃和皇叔,非但沒得到安慰,楚狸鼻尖一澀,更悲憫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皇叔求放過,九皇子是女兒身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一口五頭豬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一口五頭豬並收藏皇叔求放過,九皇子是女兒身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