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的寒氣侵肌徹骨,空曠的道衢迴蕩著銅鈴的聲音。


    叮鈴,叮鈴。


    聲音無處不在,蕩到半空上,遊走在大街小巷,順著縫隙鑽入千家萬戶。


    叮鈴,叮鈴。


    這響徹的聲音,香夢沉酣的人們,點著梔子燈沽賣,或推著太平車將要去商市,早市,上朝的人們,並沒有聽見。


    石傑走過豬肉鋪前,屠夫將一頭肥豬摔在案上,蕩起一股腥濡之氣,石傑用衣袂掩鼻,往後退了一步,又覺得有些無禮,連忙作揖賠禮,見他不理,驀然覺了過來,快步往前飛走。


    叮鈴,叮鈴。


    石傑越走越快,這聲音越追越緊。


    他的眼前驀然出現一個人影,背著光看不清麵目,隻知道個子不高,身形有些岣嶁,還有一個聲音,伴著銅鈴一起飄了過來。


    那是往生咒。


    “南無阿彌多婆夜


    哆他伽多夜


    哆地夜他


    阿彌版利都婆毗


    阿彌利哆


    悉耽婆毗……”


    那團人影越走越近,石傑不斷後退,他慌張地不停搖頭,口中囈道:“再給我一點時間,再給我一點時間……”


    他的雙腳不停地蹬踏,飛也似地跑著,那是從來不曾有過的速度,兩麵的景物人畜皆化作一條斑斕的彩練,向後疾速湍流。


    他死了,死在那個冰冷的河堤上,死地悄無聲息。他的魂魄從身體裏飄了出來,佇立在河堤上,河麵映著月光,靜靜地流淌著,一切都與它無關。


    本就與它無關,就連生而為人的同類,都緊閉門戶,裝作什麽也沒聽見,什麽都不知道。還能指望一條河,做什麽?


    他看著自己的身體失去了生機,他看著自己的身體被淋上火油,他看著自己的身體被一把火點燃。


    火光映紅了屠夫們的臉,那是毫無表情的臉,對他們而言,也許這和殺了一隻雞,一頭羊並沒有什麽區別。


    石傑看見一個人使勁嗅了嗅鼻子,隻因漸漸飄出的肉香奇異地誘人。


    區別在於,倘若事情露餡,是要負罪的。


    也不怕,總比餓死強。


    一個銅板一個銅板地掙錢,攢錢是不可能的。


    他的身體化為灰燼,晨光熹微之前,河水衝刷了一切,這條道衢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似的恢複如初,行人的步履匆匆踩踏過去,並沒有多少人知道,有兩條生命在這裏斷送。


    叮鈴,叮鈴。


    杳杳冥冥,又聽見了夢囈一般的往生咒。


    他哀求道,再給我一點時間,再給我一點時間,我隻想看看他們好不好。


    銅鈴響著響著,漸漸飄遠。


    他來到富良弼的身邊,用他那雙今非昔比的眼珠子看進了他的心中,悲慟的藤蔓像一條濕濡的惡蟒,盤踞在五內,鑽入心房,從肺部破出,裹著鮮血淅瀝,肆意橫行,繞著腸子打轉,將它勒成一團亂麻。


    元皞大破忻州,俘虜了遼皇太弟及那嬌悍小公主,他知道國宴上,小公主射傷憶之的事情始末,任由下級士卒欺辱她。遼皇太弟誓死保護他的妹妹,他的決心就同他們一樣堅定,他的力量就同他們一樣微不足道。


    富良弼站出來,他懷著未能拯救憶之的愧疚,保護小公主,即便他還不如遼皇太弟,他甚至不如遼國的小公主,他甚至輕輕一推就摔倒了。


    他不忍心再看,一旋踵,已是千裏之外。


    他又來到了韓玉祁的身邊,看進他的心房,裏麵燒著熊熊烈火,熱浪翻湧,是何等的暴戾,石傑無法靠近。


    他握著刀直瞪瞪地往外闖著,他要與夏鬆同歸於盡,這還是那沉穩持重,凡事都要三思而後行的韓玉祁嗎?


    他在他心內的一隅,看見了憶之。


    原來這就是他的秘密,他不曾與我分享的秘密。


    我們這樣親近,卻又這樣疏遠。


    韓玉祁還把他死去的消息送入汴京城,石傑大驚,遊龍一般穿越大街小巷,宮牆朱門,落在那小小的院落裏。


    他看見懷揣著重重心事的憶之,白日的笑臉是名為必須堅強的麵具,自欺欺人的作用。夜深人靜時,她才會剝下麵具,像一灘爛肉,放肆地融化在悲慟裏,惙怛傷悴,然後被各種顏色的邪祟糾纏,又得持著理智化作的利劍爭鬥,成宿成宿夜不能寐。


    理智化作的利劍脆斷,她在得到消息的那一瞬間倒下了。


    深宮陋巷裏裹著各種顏色的邪祟蜂擁而至,魚貫而入,屋內五光十色,七彩閃耀。


    石傑張大了手臂使勁揮舞,試圖驅趕,他才剛死不久,根本沒有多少力量,比尚在人間時更加孱弱。


    他不斷鼓勵憶之,振作起來,振作起來。


    她聽不見,更不願意振作,愈發放肆地融化在悲慟裏。


    叮鈴,叮鈴。


    那惱人的往生咒又唱了起來。


    再等等,再等等,我不能這樣離開,我不能就這樣離開!


    確實可以再等等,再等上一會,興許還能再帶走一個,像你們這等清明靈秀的魂不多見。


    石傑失色,他去握憶之的手,撲了一空。


    夫子隻有你一個孩子,你且得留著性命。有什麽法子,有什麽法子?


    那個分不出男女的金石之聲又響了起來,世人有的是法子,偏偏你,什麽都做不了。


    石傑跑到屋外去喊人,威武挺拔的禁衛麵不改色,內監兀自掃灑,宮女兀自擷花——無人能聽見他的聲音。


    穹蒼轟隆隆雷響,層雲滾滾而來,壓暗了天光。


    不消半刻,落下豆大的雨點,砸在宮人身上,眾人護著頭作鳥獸轟散。原本就人跡罕至的院子越發冷清。


    石傑跪倒在雨裏嚎啕大哭。活著的時候,什麽也做不了,都已經死了,怎麽還是什麽都做不了。


    雨點穿過他砸在地上,劈裏啪啦作響。


    驀然天地大白,不覺已在浩渺無際的一處,目光所及,皆是稀薄的人影,徑自往前,在雲蒸霧靄中,時隱時現。


    這是在哪兒?


    他往前走,隻見灰蒙蒙中,唯有一座門前點著兩盞紅梔子燈,大門微微開了一條縫,擠出了一團小小的影子——那是兒時的憶之,她梳著丫鬢,紮著桃粉色的垂髫,她朝門縫裏壓低了聲音喊道:“快一點。”


    她又提著裙裾一路小跑,頭上的丫鬢上下晃動。


    兒時的石傑拖著少年時的韓玉祁從門縫裏擠出來。


    小玉祁不太樂意,咕噥道:“夫子會生氣的。”


    小憶之叉腰道:“二哥哥這點膽量也沒有!”


    少年時的玉祁臉兒飛紅,說道:“我……我……”


    小憶之急地跺腳:“快點吧,不然要叫他們發覺了!”說著,伸手去拉小玉祁,小石傑趕忙繞到玉祁的身後推他。


    石傑恍惚想起了,這是他十歲時候的發生的事,那年冬除守歲,滿街鬼怪浩浩蕩蕩,他們趁著大人酣睡,溜出晏府,想去禦街瞧熱鬧。


    果然聽見身後一聲斷喝,少年時的富良弼與歐陽緒緊著腳步追了出來,他順著富良弼與歐陽緒追逐而去的身影看去,小憶之尖叫了一聲,連忙與石傑,又推又拉,帶韓玉祁飛跑。


    他忍不住笑了出來,那個時候,最大的危險也不過如此吧。


    叮鈴,叮鈴。


    他聞訊迴頭,一位女子身披紅色大氅,在這片灰蒙蒙的世界裏,尤其耀目,等看清了那人,不覺喊道:“麥提亞?”


    ‘麥提亞’笑了笑:“我乃陰司之吏,黃泉路上接伴使,無常形,具象以人心中之所思極所念極。”


    石傑忙拱手作揖,說道:“我的兄弟妹妹仍然在困頓之中不得解脫,還請陰差通融,使我能再逗留幾日,陪他們度過難關,即刻便走,決不耽誤!”


    ‘麥提亞’道:“你可知,眾生虛妄故,是佛是世界;若解真實法,無佛無世界。”


    石傑蹙眉道:“不知。”


    ‘麥提亞’又說道:“那你可知,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石傑作揖,說道:“陰差,我對佛偈毫無研究,還請陰差說些白話吧。”


    ‘麥提亞’斜了眼睛看天,她頓了一頓,兀自前行,說道:“心本不生不滅,遇境似有境滅還無。心之所以有掛礙、有塵埃,隻是因為,心對世界萬事表麵的相有所住。故人會有煩惱,進而產生貪、嗔、癡,無法明心見性,得到真正的自在。”末了,問了一句:“你可明白?”


    石傑怔了怔,說道:“明白,明白……”他又踟躕道:“可是,陰差,這與我有什麽關係?”


    ‘麥提亞’咂嘴,斜睨了他半日,耐著性子繼續說道:“人有八苦,分別是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五陰熾盛、求不得。


    要知道,世界上萬物都是終須敗壞的。


    所以是虛妄的,不是永恆的,唯有不用太多的血心去留戀它。所謂萬物皆為我所用,並非我所屬。心無所住,無所掛礙,即是無心無塵。方可自在。


    你方才說要陪你兄弟妹妹共度難關,焉知他們乃紅塵中人,一關過後還有一關。


    即便出世,尚要受生老病死所牽製,即便再精減,日費用度總是需要的吧,永不可能自在。你一時放不下,又一時放不下,耽擱了又耽擱,誤了輪迴吉時,下一世恐怕坎坷再添坎坷。”


    石傑一時怔怔的。


    ‘麥提亞’繼續說道:“冥冥之中自有道理,你安生的去了,對他們來說才是最好的。”她引路往前走,昂首挺胸,一麵走,一麵說道:“再說了,就算你陪著他們,又能派上什麽用場?”


    石傑想著在玉雨軒內的光景。


    她迴眸對他一笑,問道:“你聽過爛柯忘歸的故事嗎?”


    石傑抬起眼與她對望。


    “你們有句話叫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她將大袖一拂,濃霧消散,時光荏苒,後事如何情形始末如走馬燈似在眼前閃過,沉澱在眾人歡聚清明院,冬除守歲這一日。


    “我會保護你,照顧你。”


    良弼也好,玉祁也好,他也好,都對憶之說過這樣的話,最後真正做到的隻有緒,最持穩的竟然是緒。


    我們都以為自己在做最為要緊的事情,我們都以為往後還有大把的時光可以彌補當初。


    眾人舉杯作詞,緬懷晏紓,緬懷石傑,目中含著淚光。


    眾人無一不在想,我們都不曾好好道別過。


    石傑的心中也在想,我們都不曾好好道別過。


    酒過三巡,眾人醉地東倒西歪。


    ‘麥提亞’握著一枚花簽,對石傑道:“去道個別吧。”


    石傑接過花簽,不解之際,已被氤氳環繞,憶之在前方且走且看。


    ‘麥提亞’眼望著石傑,鬆了口氣,想道,這一個倒是好哄的很,不吵不鬧不撒潑打滾,又拈著指頭掐算,送走這一個應當就能散班了吧,又去哪兒玩耍好呢?


    半尺高的綠毛小鬼朝她跑了過來,氣喘了半日,說道:“南大人,書吏使又惹崔判生氣,給丟下蒸籠地獄去了。”


    “又……”‘麥提亞’一口氣沒提上來,急的滿地亂走,說道:“師傅他老人家就不能行行好,哪一天痛快一些不成?連日換了多少個書吏,就這一個,可是我好說歹說求來的,就差求爹告娘才請來的,他倒好,脾氣一上來,說丟下十八層地獄就丟下十八層地獄,也不想想那堆成山的簿錄文籍誰來做啊……”


    話未說完,便見石傑雙目炯炯,麵如春花朝她走來——他已釋懷。


    ‘麥提亞’不覺將他看了又看,對綠毛小鬼道:“這個人倒是乖巧地很,你去把他的文籍調來給本官看看。”綠毛小鬼應聲去了,她一時興起,繞著他打轉,問道:“你今年幾何?”


    石傑茫然道:“就要二十了。”


    ‘麥提亞’嘖嘖道:“多好的年紀,可惜了。”


    那綠袍小鬼已調了石傑的文籍來,雙手奉給‘麥提亞’。


    ‘麥提亞’接過一看,愈發歎息不已,感歎說道:“你竟然一舉及第,還是位二甲進士!”


    她霎時起了興致,說道:“世人認為,人埋入黃土,是為結束。焉知同樣是埋入黃土,換作是種子,代表的卻是生機。所謂生而死,死而生,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又說得清哪個是開始,哪個是結束?做人嘛,實則也沒什麽大意思。”


    石傑不解,疑惑地嗯了一聲。


    ‘麥提亞’慧黠一笑,說道:“你今生並無大功大德,下一世大約也是並無波瀾起伏,碌碌無為又是一生。”又伸手去勾他的脖頸,說道:“你有沒有興趣換種過法……”


    ------題外話------


    《清明院》完結啦,感謝各位寶寶陪我到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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