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嫁娘獨坐紅鸞春帳內,好不容易盼迴了新郎官,沒好氣呢喃道:“你們宋國成個親,規矩怎麽這樣多。”


    富良弼裹著一聲酒氣,笑道:“不多,不多。”


    靈芸指著精巧的鳳冠說道:“能摘下來了嗎?”


    富良弼連忙道能,又親手替她卸下。他見她氣鼓鼓,不覺問道:“你怎麽了?”


    靈芸淡裝素抹時清麗脫俗,濃妝豔抹時明媚動人,是難得的絕色,再配上她那微微有些魯莽的爽朗性情,更顯得尤其珍貴,她說道:“不知道啊,從一大早開始,心頭就突突直跳,總覺得要發生什麽大事,不安地很。”


    富良弼有些懷疑,這個曾經嗤笑過自己一把年紀沒碰過女人的女孩,到底通不通人事,他先踟躕了一聲,又試探著問道:“前幾日,大內派了位老嬤嬤來教你。”他頓了頓,覺得可以迂迴一些,他又說道:“大婚禮儀,夫妻和睦之道等諸事,你學得如何?”


    靈芸挑起眉眼,說道:“你說呢,那老嬤嬤說話,就和你一樣,十句話裏頭,有一句聽得懂就不錯了。又端地方方正正,聽得我呀,是昏昏欲睡。”她走出春帳,在鏡台前坐下,抿著嘴左右側臉,看了看,又對著銅鏡嘻嘻笑了起來。


    富良弼跟著一起笑了起來,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靈芸道:“不過她後來說夫妻周公禮的時候,我是聽得懂的。後來啊,還留了好些戲本子,畫本子給我看。”


    她摘下在耳朵上打秋千的墜子,轉過身來對富良弼道:“才子佳人動不動就一見鍾情,羞羞答答,又或者什麽當夜就做夫妻。”說話,又笑著轉過身,將耳墜放入妝奩匣子,又去摘另一隻。


    富良弼見提到這份上,可以再往下引導引導,他說道:“你覺得如何?”


    靈芸朝鏡子裏的富良弼眨了眨澄清的眼睛,說道:“什麽如何?”


    富良弼語塞了半日,一時,雙手一起擺動了起來,說道:“就是,什麽體會。”


    靈芸起了興致,她站起身,朝富良弼道:“你們宋國的護衛也太差勁。”她又說道:“譬如我,每迴出門,明衛十人,暗衛十五人,除非本公主喜歡,否則什麽公子官人,便是武林高手都近不了我的身。”


    富良弼忙道:“宋國講究些的人家,出門也是丫鬟婆子媳婦團簇著,輕易也不能發生這樣的事情。”


    靈芸道:“那憶之小蠢蛋怎麽就被人擄走了呢。”


    富良弼呆了呆。


    靈芸斷言道:“鬆懈,你們就是太過鬆懈。成日把居安思危掛在嘴上,卻不落到實處。”


    又道:“你看汴京城,酒肆茶坊鱗次櫛比,彩門歡樓富麗堂皇,街巷道衢人聲鼎沸,你再看看關口,都沒幾個在把守,要麽擅離職守跑去關撲吃水飲了,要麽就是懶懶散散,心不在焉。”


    富良弼赧然道:“因循積弊,官濫者多,使天下州縣不治者十有八九。這也是陛下將範夫子,玉祁還有我召迴汴京的用意……”他張了張嘴,驀然想到,偏題偏地有點厲害,此刻並不是說這些的時候。


    他頓了頓,又問道:“那你看過嬤嬤給的圖冊了嗎。”


    靈芸掌不住笑了出來,小跑著跳到富良弼的懷裏,兩隻手臂掛在他的肩頭,笑盈盈道:“你怎麽總喜歡有話不直說?”又瞠著兩隻水汪汪的大眼睛盯著他看。


    富良弼一時沒了主意。


    靈芸踮著腳去親他,啄了一下又一下,笑地臉兒飛紅,又說道:“你們宋人說話為何都喜歡有話不直說,非要旁敲側擊,又要揶揄,又要暗涉。”她皺了皺鼻子,說道:“你往後別老是引經據典地鋪墊成嗎,成嗎?”


    她握著他的大紅新郎袍,輕輕搖晃他,笑得愈發蕩漾,說道:“你就說,把衣裳脫了,咱們要洞房了,我立馬就脫了。”


    富良弼已經說不出話來。


    靈芸解了羅裳,隻剩一件薄薄衣裙,見他還是怔怔的,又笑著道:“你們清明院的男人一個比一個呆,一個比一個有趣。還是,你們宋國的男人都是這樣有趣?我隻是還沒見識到而已?”


    富良弼能說話了,他說道:“不,不,隻有我最有趣。”他將靈芸往春帳裏抱,壓著她,望著她,一時又不知該如何是好。


    靈芸笑道:“都誇你聰明,都誇你什麽都懂,這會怎麽傻呆呆的?”


    富良弼被撩撥地直冒火氣,他本能地去尋找,去試探,越顯得笨拙,靈芸越是咯咯直笑,說道:“我可抓著你的把柄了,千萬別惹我不痛快!”


    靈芸越是坦然,富良弼越是拘束,他的心裏如同壓抑了一團火,怎麽也釋放不出來,靈芸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沒事,沒事,我聽崇元和他那群狐朋狗友碎嘴,好像是慣常,倘若心態不好,就會有的。”


    富良弼聽了這話,更加沮喪了。


    如花美眷在身邊,他卻什麽也做不好,靈芸擁有自然的吸引力,美豔的相貌,爽朗的性格,無論走到何處,都能招蜂引蝶,無數雀兒鳥兒繞著她唧唧喳喳。


    他看在眼裏,急在心裏——她每迴一見到他,無論人多人少,是在鬧市還是在家中,總會提著裙裾,高喊著富良弼,洋洋灑灑往他懷裏撲。她越是熱切,他越覺得自己無能。


    他的苦悶不知道可以同誰訴說。


    韓玉祁?


    在這類事上,這個家夥恐怕還不如我。


    歐陽緒?


    萬一他吃多了酒,寫到詞裏去怎麽辦。


    隻剩憶之了……


    丟人!


    靈芸越是開懷的笑著,他越是鬱結成心疾。索性每日布置百字叫她學習來限製她外出,美其名曰:你是我秘閣學士的妻子,不可連漢字都不認識。


    歡脫的靈芸根本坐不住半盞茶的功夫,她摔了筆,拎著一張弓大喇喇往書房裏闖,彼時,他正在整理手稿,她猛地一開門,灌入一陣秋風,吹起宣紙繽紛,吹毀了他一個下午的成果。他薄怒道:“為何不敲門?”


    靈芸瞠圓了眼睛,道:“你再逼我寫字,我就迴遼國了!”


    富良弼本想霸氣十足地說,你再不讀書知禮,我恐怕要把你送迴遼國去了。但望著那俏生生的臉蛋,他說不出口,他怕她一怒之下真的就走了。


    他隻得說道:“你得讀書知禮。”


    靈芸道:“早知道嫁給你這麽煩,我就不嫁了。”


    富良弼整理手稿的動作頓了頓,須臾又恢複了過來,並未置一詞。


    靈芸氣鼓鼓道:“咱們來比射箭吧,你贏了我,你讓我寫多少字,我就寫多少字!”


    於是,富良弼曳滿弓,對著院裏的靶子,颼颼颼射了好幾箭,正中靶心。靈芸驚訝地瞠目結舌,她拊掌道:“富良弼,你好厲害啊,你怎麽這麽厲害!”


    富良弼沉著臉,放下弓,說道:“這下滿意了,肯好好寫字了?”說著,沿著遊廊徑自往書房走去。


    靈芸很雀躍,一路追著他喊道:“富良弼,你看著弱不禁風,肱力還挺強啊,你還有什麽絕招我不知道的?”


    富良弼鬱結的那團邪火猛地燒了起來,他驟然轉身握住靈芸的肩膀,將她按在牆壁上,斷喝道:“沒有了,什麽都沒有了,我就是弱不禁風,我什麽都不行,你滿意了。”他看見她的眼睛,顫巍巍充滿了驚恐,失去的理智驀然都迴來了,並且狠狠刮了他一耳光。


    “你為什麽要生氣啊,你生我的氣嗎?我又說錯什麽了?……”靈芸問道。


    你沒錯,錯全在我。


    富良弼鬆開靈芸,爆竹似地躥了出去。他滿院子飛走了一圈,心中憤悔不已,又扭身迴去找靈芸,待他迴到屋中,靈芸正背對著他,盤著雙腿,伏在案上寫字,她聽見聲音,往後迴望,笑道:“欸,這麽快就迴來了啊。”


    富良弼望著那明媚的笑容,頓覺又羞又愧,他暗恨自己不僅無能,還陰晴不定,他覺得自己傷害了這個像秉性同太陽一樣敞亮,心思像月亮一樣皎潔的姑娘。


    他緩緩走上前,在另一隻團蒲上坐下,整頓了一番思緒,接過她的筆,擱在筆搭子上,又沃著她的手,低聲說道:“你不想寫就不寫了。”他赧然了半日,沃著她的手,又握緊了些。心海似波濤一般的翻湧。


    靈芸歪著頭看進他的眼睛,疑惑道:“富良弼,你到底怎麽了?”


    富良弼抬眼將她一瞧,又迅速低下了眼睛,他又覺得,自己多看一眼,對她都是一種玷汙,他訕笑道:“沒有,沒什麽。”


    靈芸道:“怎麽可能沒有。”


    她見富良弼不說話,微微有些發怒,說道:“我們都說好了的,不鋪墊,不暗涉,有話直說。”


    又等了半日,不見迴應,遂嗔了他一眼,氣鼓鼓地說道:“不說算了。”說罷,又去執筆寫字。


    富良弼見她又去握筆,愈發羞愧,他握住了她的手,又順著臂膀往上,握她的雙肩,將她的身子輕輕扳了過來,直麵自己。


    此時的他仍然有口難言,心思好一番天人交戰了,才訕笑道:“我怕我無能……我怕你嫌棄,我還怕你被別人搶走了。”


    靈芸以為自己聽錯了,問道:“真的啊?”


    她見他為難地點頭,頓時笑了起來,又樂嗬嗬往他懷裏鑽,她將臉埋在他的臂彎裏,悶悶地說道:“我漢字都不認識一個,我就從不覺得自己無能,你這麽聰明,怎麽還老說自己無能。還有憶之小蠢蛋,還有韓玉祁,歐陽緒,明明都是那麽厲害的人物,一個個總嗟歎自己無能。要我說,你們就是讀書讀地太多了,讀昏了頭。”


    富良弼笑了起來,不覺心癢難忍,掬起她的臉來吻,越發親吻,越發纏綿,越發纏綿,越發沉淪,愈發沉淪,愈發想要探索更多,他驀然之間無師自通,殘存的理智使他止住了欲望:“不成,不成,這是在清明院,這是在書房。”


    靈芸滿眼春色,臉紅發亂,喘道:“你怎麽這麽講究。”


    他拉著她迴屋,什麽非禮,什麽君子,什麽修身,什麽養性,通通都拋之腦後,鬱結的邪火得到了合理的釋放,靈芸疼地皺眉,說道:“我知道會疼,不知道這麽疼啊。”


    富良弼笑著去摩挲她的臉,臉頰上春潮未退,還有些熱熱的。


    她翻過身,趴在富良弼的胸膛前,問道:“我可以不用再練字了吧?”


    富良弼道:“你不是練得挺好的?”


    靈芸急了道:“富大官人怎麽能說話不算話呢。”


    富良弼道:“我說你不想練就不練,沒說你就可以再也不用練了啊。”


    靈芸道:“那我總是不想練呢。”


    富良弼望進她的眼睛,裏麵是一片澄清的湖泊,波光閃爍,他忍不住又掬著她的臉來親嘴。


    靈芸當真是坐不住,富良弼不管她的時候,更加滿汴京城撒歡,有時同人拌兩句嘴,一腳將人蹬到河裏。又時還同人搶歌妓,打得人麵目全非。囂張跋扈之名愈發遠播,眾人都扼腕歎息,富粉候這樣的好兒郎,一世英明,一生清白,就毀在了這隻胭脂虎的手裏。


    靈芸偶爾也收斂,她看著憶之與富良弼聯袂煎茶,對吟詩詞,暗涉之語一點就通時,就會勵精圖治上一段時間——可惜,所謂的勵精圖治,也不過是埋頭在書堆裏打瞌睡,唿嚕震天響,天涼時,富良弼得給她披衣裳,天熱時,富良弼得一手執書,一手給她打扇。


    清明院屋子這麽多,她就喜歡和他共用一張書案,所以他也沒轍。


    心裏發慌的時候,還要纏著他講經講史,雖然一個字也沒聽進去,隻是兩眼星餳望著他。富良弼當然注意到這一點,時不時就要考問她一番,她就插科打諢,胡亂搪塞,實在混不過去,就寬衣解帶,拉著他沉溺女色,不思正務。


    富良弼漸漸學會與她博弈,當然結果都是無用功的。


    所幸她也很識趣,公務繁忙的時候從不打擾,反而守在身邊,斟茶遞點心,體貼入微。能叫她動手的人裏頭,也有一多半都是在背後閑言碎語,敗壞富良弼或清明院中某一位名聲的。倘若真惹了他動氣,就跑去找憶之學著下廚,誠心誠意地賠禮道歉。


    總之和和美美,美中略有不足,不足之處卻又能一一添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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