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遼國公主金明池馬球賽上自拔金簪遞給富良弼,一時傳為街知巷聞的佳話。趙臻給了富良弼大把的沐休時間籌備婚禮,雖然如此,一應瑣事皆有大內在操辦,不過時常過來告知或詢問一兩句而已。


    富良弼難得閑暇,與憶之隔案而坐,正欲說些什麽,忽聽屋外叮當作響,他們找了出去,隻見富良弼的屋子外站了數名勇猛的遼國護衛,憶之朝富良弼遞了個戲弄的眼色,識趣迴到了書房。富良弼又往屋裏找進去,護衛三三倆倆,矗立著,直通往右側室的書房。


    他原本整齊有序的書櫃被翻地一團亂,耶律靈芸斜坐在高椅上,高蹺著腿,搭在書案上,一隻手把玩著狼毫筆,一隻手持著一本書,顛來倒去地看。


    她拿起《孫子兵法》,念了念書名,丟下。她拿起《春秋》,念了念書名,擺了擺頭,又丟下。拿起《續通典》,念了念書名,繼續丟下。


    最後拿起了《大學》,朝外頭喊道:“索羅樂,《大學》講的是什麽啊?”


    索羅樂發出了一聲怪異的啊,她搖了搖頭,說道:“算了,問你你也不知道。”


    她清了清嗓子,念道:“人之其所親愛……而辟焉,之其所賤惡……而辟焉,之其所畏敬而辟焉,之其所……之其所什麽呀之其所。”她念著念著,已經沒了耐心,氣鼓鼓道:“哪那麽多之其所,就你愛之其所。”


    富良弼說道:“《大學》乃孔聖人之遺書,初學入德之門也,《論語》、《孟子》次之,原是《小戴禮記》中的一篇,通篇論數儒家人生哲學、講述統治者治理天下的最根本的學問的政治性論文。又可解釋為‘大人之學’。”


    靈芸才發現他進來了。


    富良弼繼續說道:“你方才念的是《大學》中的‘齊家章’,所為齊其家在修其身者,人之其所親愛而辟焉,之其所賤惡而辟焉,之其所畏敬而辟焉,之其所哀矜而辟焉,之其所敖惰而辟焉。故好兒知其惡,惡而知其美者,天下鮮矣。”


    靈芸不覺說道:“你竟然背下來了,我照著念都念不利索。”她又覺得自己太過熱切,連忙止住不語。


    富良弼被打岔,隻得頓了一頓,說道:“這段話意所指,修身是齊家的前提,人常常會對自己所親近和喜愛的人過分偏愛;對自己厭惡的、敬畏的、憐憫的、傲視的、懶怠的均會有不同程度的偏袒。故而,‘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者,鮮少。唯有鍛煉出此等品德,方可以德服人,齊家治國平天下。”


    他見她怔怔地眨著眼睛,不覺有些心神蕩漾。


    她的容貌不同於中州人,富有異域風情。有些女子乍一看美豔,長此以往,也就倦了。可靈芸不同,換一身裝扮,就換一種美法,無論見了幾迴,都叫人忍不住驚歎上天對她的厚待。她忽閃著的眼睛,兩眼裏有璀璨的星光,任何男人都無法狠心掐滅那抹晶瑩透亮的光輝。


    靈芸蹙眉道:“我說我不喜歡宋國,他們非逼著我嫁,我說我隻認識你,我隻嫁給你,他們又叫我別癡心妄想,你不可能看上我……我還不信呢,說你也不過兩條胳膊兩條腿,騎馬還沒我跑地快,又有什麽了不起的。


    如今還真長見識了,我連你手稿上寫了些什麽,我都看不懂。”


    說著又直瞪瞪瞅著富良弼,說道:“不成,我後悔了,我跟你隔著長江,隔著黃河,到不了一塊去,不如還是算了吧。”


    富良弼道:“事關兩國邦交,又婚期在即,還能反悔啊?”


    靈芸翻著書,說道:“我才不管。”


    富良弼笑道:“你不會的。”


    靈芸抱胸,直瞪瞪瞅著富良弼,眨著她那雙澄清的大眼睛,她的眸子驀然一亮,問道:“噯,富良弼,你是不是喜歡我啊。”


    富良弼微微一怔,並未說話。


    靈芸咂嘴道:“不對,金明池的馬球賽打了三天,也沒見你挪一挪屁股。”


    靈芸見富良弼並不說話,歎了一聲,道:“罷了罷了,就這樣吧,反正那個家我也不想迴去了。”說著,起身要走。


    擦身而過之際,富良弼握住了她的手臂。他望著那雙一塵不染的眸子,隻覺自己無比肮髒,仿佛多看一眼,都是一種玷汙,他垂下眼,說道:“我不去,是因為我覺得我配不上你。”


    他鬆開了手,繼續說道:“我沒有你草原上的男兒驍勇,我並不能保護你,正如你所說,我騎馬還沒你跑得快。”


    靈芸道:“可你還是保護了我,如果沒有你,那日我已經被那群西夏軍淩辱了。”她又說道:“你很聰明,我都覺得奇怪,你到底哪裏和我們不一樣,為什麽你可以這麽聰明。在我們遼國,也有很多女子愛慕你。”


    富良弼道:“我不聰明,我做過太多蠢事,還連累我的至親因我而死。”


    靈芸望著那悲慟的眼睛,緘默了半日,她繞著書案,迴到高椅上坐下,又執起《大學》來讀,磕磕絆絆念了半日,驀然笑道:“你我現在,是不是就是‘人之其所親愛而辟焉,之其所賤惡而辟焉’?”


    富良弼望著那春曉之花般的笑容,內心原本死寂之物,破土萌芽。


    卻說憶之做了個好夢,她夢見年邁的呂易簡飽受病痛折磨,屢次請辭,趙臻並不應允,最後在眾人的彈劾下,黯然離場。同歲的範忠彥請辭後,學習孔老夫子遊曆八方,傳道受業解惑,流芳百世。


    平定貝州叛亂的文延博與富良弼比肩,身著九品緑服,同為平章政事,不過屆時,二人已是耳順之年。胡子花白,早沒了年輕時翩翩公子,白玉一般的模樣,他們的子孫倒是一個賽一個出眾,不僅僅隻是政績,還有品德,最重要是樣貌!


    韓玉祁身邊出現了一位女子,似狐狸般一團靈氣,和莊重沉悶的韓玉祁天差地別,又無端讓人覺得天造地設。她陪著他從紫袍走向綠袍。


    歐陽緒高中狀元,不過他的仕途相對崎嶇,幾經波折,倒是憑著那一槍筆杆子,無論走到何處,總有慕名之人照拂,晚年倒是比前幾位過得都要滋潤。


    毓貞夫妻二人白首成約,和美一世。


    劉秀瑛的娘子軍在幾場戰役中名震四海,天子紫宸殿詔見,令行封賞,她將腦袋一擺,說道:“陛下,我大哥哥總逼我嫁人,懇請陛下恩準小女可以終生不嫁,我父親誓死扼守在何處,我就誓死扼守在何處!”如此豪情萬丈,亙古未有,隻叫滿堂嘩然。於是,大宋又多了一位便宜公主,不過這位公主,不需要嫁人。


    無緣仕途的蘇子美投身商市,往返與諸國之間,倒是經常去西夏看望她,隻是每迴見了元皞,都同鬥雞一般,你揶揄我,我譏諷你。


    在夢裏,她看見一群孩子腳步雜遝,烏泱泱朝她跑了過來,鐸聲震地,人口喊著母後,有的生的像元皞,有的生的像憶之,有的生的像自己。


    天爺呀,美夢要變作噩夢了……她下意識伸起手指點了點,又想到,這麽多,該生到什麽時候?


    那群孩子又一哄而散,她還看見一個女孩子,生地很像蕊兒,父慈母愛,過得很幸福。


    她迴頭一看,看見了石傑,頓時紅了眼,問道:“你好不好?”


    石傑笑著將手裏握著的花名簽子遞給她,待她接過,消失在一團氤氳中。


    簽上畫著一簇梨花,題名‘姽嫿將軍’,下麵鐫著幾行小字。


    憶之覺得自己都快會背了。


    ‘冰身雪膚凝玉容,抖落寒峭獨枝頭。不期忠義明閨閣,誓盟生死報前恩。風塵塵不染,是即是,從來好事多磨難。’


    這枚花簽,仿佛就是她的判詞,陪她走了一路。


    倏忽聽見遠處敲響梆子,她從夢中醒來,直起了身子,見書房裏四角燒著炭盆,春意黯然,大條案上春盤,杯饌狼藉,地板上散落著打馬,花簽,骰子,詞牌名等玩物,眾人睡得東倒西歪。


    又呆了一陣,不覺站了起來,打起簾籠往簷廊下走,剛邁出書房,一股冷風就迎麵撲了過來,將暖暖的熱乎勁兒吹散了些。


    天色灰蒙蒙的,晏榮持著梔子燈,正將三隻雪白的炊餅放入報曉僧人的粗瓷大碗中。


    她望著互相作揖的二人,耳邊恍惚響起說笑聲。


    昨日除夕守歲,眾人虔誠供奉晏紓,祭過石傑,感懷了半日。振作精神,聚在庭院投壺取樂,輸了便要吃酒,眾人皆不敵靈芸,個個被罰地麵紅耳赤不再話下,唯有韓玉祁能與之較量。


    又投中一箭,韓玉祁高興之際,見她心不在焉,又時不時去看那道側門,便去問究竟。靈芸搶著答道:“每年這個時候各國來使都要來朝賀,今年西夏國主上表,要親自來呢。她能不惦記?”


    憶之笑著反詰道:“也不知哪一位,但凡官人迴來晚些,就兩眼直直,望眼欲穿,待官人迴來了,又嘮嘮叨叨,唧唧咕咕,取笑起別人來,倒是有底氣的很。”


    靈芸說道:“那怎麽了,我就是惦記他,不行嗎?”說著,笑著往富良弼懷裏鑽,富良弼麵色發紅,笑得不失莊重。


    眾人被齁地直打顫。


    歐陽緒隻得道:“宛娘怎麽還不來。”


    眾人都笑了起來,憶之忍俊不禁,說道:“她自然得等到祭過祖才來的,過會子,毓貞與冬青夫婦也要來。”


    韓玉祁不太高興,說道:““你們都成雙成對,這也太欺負我……”後話還沒說完,已經被淹沒在笑聲中。


    想到此處,憶之不覺也跟著笑了起來,富良弼跟了出來,他捧了裘絨為憶之披上,又說道:“有件事情,我一直想要問你。”


    憶之瞠著眼,問道:“問啊,還有什麽不敢問的?”


    富良弼踟躕道:“你真的打算放下恩怨,放過呂易簡?”


    憶之眼望著迎著初冬的枯枝頭,緘默了半日,說道:“誰能料到未來會如何,總之,我需要宋廷的支持。”


    富良弼神情一鬆,笑道:“你能想開最好,說實話,夏鬆的死,讓我們都非常擔心你。”


    憶之蹙眉道:“是啊,隔三差五寄一篇萬字以上的信,我都懶得細讀。”


    二人對望著笑了起來。


    笑了一陣,憶之又問道:“你和靈芸成婚了都這麽久了,還一直住在這,又打算什麽時候搬去駙馬府?”


    富良弼思忖了一陣,說道:“倒是靈芸說的,駙馬府冷冷清清,不如清明院有家的感覺。”他又頓了頓,說道:“等你嫁去西夏後再說吧,或許會搬,或許不會。”


    憶之不覺感激感動,她出神道:“晏榮叔不願意陪我去西夏,他說他就想守在院裏。薑媽媽陪著母親與舅父一起在杭州,也都不願意去西夏。周二叔倒是肯去。”


    富良弼笑道:“那就好,你的一等大事總算解決了。”


    二人又一同笑了起來。


    忽聽院門篤篤作響,富良弼與憶之望了過去,晏榮開了門,見元皞走了進來,一時眼望著他,怔怔的,不知該說什麽才好。


    富良弼笑著朝憶之遞了個眼神,識趣退迴書房。晏榮作揖退下。


    憶之整了整衣冠,朝他走了過去


    元皞笑道:“原來朝賀這樣麻煩,早知道我就混在使臣堆裏,一入汴京城就溜。”


    憶之望著他笑,心裏無限漣漪。


    元皞去握憶之的手,說道:“外頭這麽涼,還是迴屋吧。”


    院裏積著厚雪,白皚皚一片,憶之往他懷裏鑽,低聲呢喃道:“裏頭人多。”


    元皞笑著將她摟緊,問道:“今年可有什麽安排?”


    憶之想了想,說道:“眼下也沒有什麽事了,想四處遊曆一番,去江南看看舅母和母親,迴清澗城走一走,拜訪拜訪那位大名鼎鼎的狄慶將軍,同秀瑛討論討論《武經》,給劉大哥哥家的胖小子送金鎖。還想去趟迴鶻,聽說迴鶻很美,景也美,人也美,或許能找到麥提亞。”


    元皞點頭道:“我可以陪你遊曆。”


    憶之脫出他的懷抱,兩眼星光璀璨,納罕道:“真的啊?”


    元皞道:“眼下確實沒有什麽事了,西夏文有章元吳皞,武有蘇努爾賀蘭真,我甩手個一年半載不是問題。”


    憶之情不自禁,踮起腳去輕啄他。


    柔情對望之際,卻聽簷廊下一聲咳嗽,二人望了過去,但見歐陽緒,韓玉祁,富良弼一人咳一聲,挨個掀起簾籠往外走,在簷廊下並列站著,充滿善意地鄙夷。


    憶之訕紅了臉。


    元皞向諸位問好,諸位向元皞問好,半日閑話。


    屋內忽然叮當脆響,宛娘與毓貞驚唿了一聲,蘇冬青大喊有賊。


    眾人心內一動,忙往屋裏飛跑,但見靈芸握著匕首,將一黑衣人摁倒在地板上,騎在他的身上,威風凜凜。元皞抽出大刀朝他走了過去。


    那人唬地渾身打顫,連忙摘下麵罩,露出白嫩嫩的俏臉,她舉著雙手,一疊聲說道:“我可不是小偷,我是債主,我來討債的!”


    靈芸啐道:“放你娘的屁,這裏有誰能欠你銀子?”


    那女子怒道:“韓玉祁,你還不救我?我好歹跟了你一二年,怎麽能如此薄情寡義,連個隻言片語也沒留下,說始亂終棄就始亂終棄了呢!”


    眾人的目光霎時都朝韓玉祁射了過去。


    韓玉祁見她指名道姓,連忙上前仔細去看,又聽她胡言亂語,鮮少有波瀾的臉頓時飛紅,他薄怒卻又不失肅穆,說道:“你胡說八道什麽。”


    靈芸眨著眼去看富良弼,富良弼朝她遞了個眼色,她會意,撤迴匕首,從她身上爬了下來。那女子氣鼓鼓坐起,沒好氣說道:“要不是看你生地俊俏,你那點破事,我才懶得管呢!哪裏知道你竟然是個用人時臉朝前,不用人時臉朝後,卸磨就殺驢的負心漢。”


    韓玉祁正欲辯解,憶之噯了一聲,說道:“聞著味,想是二叔的紅豆元子好了。”眾人連聲附和。


    歐陽緒拍了拍他的肩,說道:“看來時機到了。”說罷催促宛娘,說了一疊聲走走走,吃元子去。


    韓玉祁又想同富良弼解釋,富良弼笑著擺手,又道:“我懂,我懂。”說著,拉著靈芸外去,又叮囑著說道:“你上迴就吃撐了,這迴不許多吃。”


    韓玉祁哭笑不得,說道:“你懂什麽呀。”


    他見毓貞與蘇冬青笑望了他一眼,也打起簾籠往外走,愈發急了,卻頓了頓,對憶之說道:“她是賞金獵人,收銀子辦事……”


    憶之語重心長道:“嗯,嗯,我懂,真的,我也懂。”她拍了拍韓玉祁的肩膀,又對元皞道:“咱們快點去吧,省地被他們吃光了。”


    不由韓玉祁分說,打起簾籠往外去,把他的辯解聲拋之腦後。


    此時,一輪紅日初出,天地大白。


    憶之覺得,沒有什麽比這一刻更幸福。她望著天際短出了一口氣,又去挽元皞的胳膊,她心中想到,家的意義就在於此吧。無論你經曆了什麽,總有那麽一個地方,總有那麽一群人,能給你力量,使你有勇氣,敢於去直麵深淵。一起分享幸福,一起分擔痛苦。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清明院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墨清閑o白羊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墨清閑o白羊並收藏清明院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