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爭論來爭論去沒什麽結果,好在梅森停止了他小小商業地圖的擴張行為。


    至於阿東,仍舊孤家寡人。對梅森出奇的好,近乎溺愛,他目光常常長久的停留在梅森的臉上,不肯移開。


    我又開始幫他張羅女朋友,甚至連萬茜都不放過,不過這兩個人對彼此都沒那層意思,關係比從前還純潔。


    高天成說我一天淨瞎操心,他說強扭的瓜不甜。


    我說不甜那也叫瓜。


    他笑我固執。但我是真的覺得他一天不成家,仿佛我虧欠他許多東西。


    還是有一件喜事,就是梅森跟阿東正式結了誼,認阿東為幹爹。在城裏最好的酒樓擺了十桌,請的都是城裏有頭有臉的人,儀式上阿東哭了,抱著阿東,淚如雨下。


    蕭晗也來了,因為有過一段共同在一個城市生活的經曆,蕭晗現在跟阿東關係不錯,她說阿東,大男人矯情個什麽勁兒?像我這種這輩子無兒無女的人都沒搞認幹親這一套。


    阿東說跟她比不了,她是女中豪傑。


    蕭晗哈哈大笑。眼睛印進自己的酒杯裏,沒人知道是酒在蕭晗的眼睛裏,還是蕭晗的眼睛裏裝滿了酒。


    女人啊,來的那一天開始就在給自己尋找一生的依靠,沒有女人願意成為什麽女中豪傑。萬茜、我、蕭晗,誰都不例外。


    “你那金先生好點兒了。”蕭晗對萬茜說,“憂鬱王子。不再殺人如麻了,我看要出家,家裏有個蚊子都不肯打死,說什麽他一生殺業太重,蚊子來了是來朝他討血債,他該血債血償。”


    蕭晗說金先生腦袋可能秀逗了。


    萬茜沒答腔,敬蕭晗一杯酒,蕭晗端起杯子來,看著萬茜。


    “兩清了沒?”她問萬茜。


    萬茜抬頭看她,兩清了沒?興許她自己也拿捏不清楚。弟弟萬歡於萬茜來說舉足輕重,然而她也知道他活著的每一天其實都是在活受罪,萬茜之所以要讓弟弟萬歡一直存活於世,一半緣於親情,一半緣於愧疚。


    都是血肉之軀,都有人性的暗麵。


    而金先生-----


    萬茜不願意想那個男人。


    所以她自覺沒有辦法迴答蕭晗,隻好衝蕭晗再一次舉杯,先幹為淨。蕭晗笑了,也一仰脖。


    “治好了怎麽處置他?”蕭晗還想問,後來想想沒有問。萬茜隻托她把那男人帶走,帶到安全的地方,再把他治好,至於那金先生的以後,跟蕭晗無關。


    臨走,蕭晗交給我一個u盤,說讓我先看,再讓我決定是否給萬茜。


    宴席過後我找了個獨處的時間看那u盤,竟然在裏麵發現了萬歡-----是那個成年版的萬歡。是視頻,下麵有日期,每一天的視頻都不長,但每一天都有。


    今天是某年某月某日,我看


    見萬歡住的條件也還成,還有人侍候他。


    有時畫麵裏會出現蕭晗,蕭晗問萬歡,認識我嗎?


    萬歡不說話,連抬頭看他都不。


    還有一次蕭晗問他,說你記得你姐姐嗎?萬茜。你還記得她嗎?


    萬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嘴裏語焉不詳,嗚嗚啦啦不知說著什麽。


    萬歡的生命停止於某年某時某刻,蕭晗安排了他的身後事,後來將他的骨灰帶到海邊,骨灰隨風飄散,蕭晗的頭發糾結在風裏。


    我拿給萬茜,萬茜看了、之後哭了,不是號啕,默默流淚,後來去了海邊,風也掀起她的發,萬茜的頭發糾結於風中,那個畫麵跟多之前看到的蕭晗的畫麵異曲同工。


    “替我謝謝蕭晗。”她說。


    “好。”我點頭。


    人要學會放過,她這是終於放過了自己嗎?我想起第一次聽萬茜給我講她跟萬歡的故事,心進而惻然,那時我還跟萬茜一樣,想著某一天有錢了,大家條件好了,就把萬歡送到國外,也許能把他治好。讓他享幾年福,過幾年好日子。


    原來有些人命運一開始便已注定。早結束早超升。強留是人的執念,不是命運的初衷。


    於此,才算小懂人生。


    後來,萬茜越發的不苟言笑,臉上常沒笑容,公司裏上上下下怕她的人比怕我的人多,商場上殺伐決斷,攻勢淩厲,跟誰都不講情麵。


    她隻在跟萬歡在一起的時候會笑,長久的看著萬歡,眼睛裏有光,仿佛能照亮整個世界。有一次萬茜和我一起帶三個孩子出去玩,她看著萬歡,看著看著,對我說:你看,萬歡的鼻子,跟他舅舅很像。


    我開始還沒反應過來,後來反應過來所謂的舅舅就是另外一個萬歡。


    細看,覺得這個小萬歡的鼻子還真的跟那個大萬歡的鼻子很像。或者是那個大的萬歡真的以另外一種方式迴來陪她這個姐姐。


    人世間,許多事冥冥之中。我們都是愚人,都隻能看到淺顯,都隻能看到表麵,也隻能流於表麵罷了。


    然而終於歲月靜好,這又是我喜歡的結尾。談不上皆大歡喜,隻能算尚算圓滿。


    方姐出事其實挺讓我意外。我們對方姐不薄,但是方姐的小情人對她說在外麵欠下了大筆外債,債主登門,拿刀架在那男人脖子上,問他要錢還是要命。


    男人說命給你們,拿去!別傷害我的女人。


    他的女人是方姐,這麽粗製濫造的橋段,仍舊把方姐感動得一塌糊塗,並且決定為他去鋌而走險。


    方姐從公司裏挪用大量現金,帳上正常體現。小情人拿到錢以後開始失蹤,她才發現自己是受了騙了。


    這種事一定會東窗事發,方姐不想坐牢,於是選擇跳樓。


    一個人站在三十幾層


    樓的樓頂,我奇怪她是怎麽爬上去的,物業最先發現的,下麵很快集結好多的人,我也在樓下,仰頭朝上看,看見方姐的身影映在天際,仿佛一個小點兒,那麽渺小。


    耳邊說什麽的都有,大多數在打聽原因,許多人拿出手機來拍,我不太清楚他們試圖拍到什麽。想拍到什麽呢?自由落體?還是一個生命的終結?方姐想以這種方式退出人生,她是個失敗者,人們都是失敗者,方姐選擇提前慘烈離場,而人心可能都有暗麵,有人期望用方姐來警醒自己,告訴自己還能活下去。


    也有人小聲嘀咕,說真有勇氣往下跳嗎?真想跳就不會這麽磨嘰,爬上去直接就跳下來了。


    我不想繼續聽下去,撥開人群,走出去,拿出電話,想打給方姐,卻不曉得要跟她說什麽。


    聽說方姐挪用了幾百萬。


    幾百萬,那個男人哪裏值?


    高天成跟阿東過來,早有人報了警,警察據說是兵分兩路:有一路上天台勸說方姐放棄自殺計劃;下麵則拉了警戒線,又做好了保護措施,如果不出意外,方姐最終落在氣墊上,或者可以撿迴一條命。


    高天成跟可東上了天台,我也跟著上了天台。


    高天成說方姐你不用死,那人已經逮到了,錢一分沒少。


    方姐轉過身來,那天方姐穿了一條裙子,大大的裙擺,在風裏獵獵的響。目光目然而充滿疑惑的看著眾人。


    阿東怕她不相信,於是進一步解釋。


    “方姐,你跟那小子在一起沒多久我們就開始調查他。包括他安排的苦肉計,都在我們掌握之中,你挪用的那些錢也一直在我們掌控之中。之所以沒跟你說,是因為怕你到最後還是不相信,現在你知道他是什麽人了,我們已經收網了。”


    方姐仍舊不作聲,看著我們。


    我走上前去,“方姐。”


    然而,我隻喊出這麽一個詞來,聲音便被哽咽在喉嚨裏,再也發不得聲。


    身為女人,我知她心裏的苦。眾生皆苦,我們都苦,都苦。方姐曾經以為老天終於是公平,給了她一點甜。不想,又是假的。


    我能體會到她的絕望。


    方姐眯起眼睛來看我,“梅總,”她嘴唇囁嚅,“我對不起你。”


    說什麽對不起呢?誰又真的對得起誰?


    “方姐,我不怪你。真的。”我朝方姐伸出手去,“方姐,你過來,一切都已經過去。天成跟阿東是什麽人,那些小癟三的伎倆,他們早看得出來,隻是沒說罷了。有我們,你怕什麽?我們不會追究你什麽責任。我說的話你不信麽?”


    方姐看看我,“怎麽會不信?信的。”她點點頭。


    “方姐,”阿東拿出電話來,“我們怕你不相信,把小視頻都拍好了,你來


    看一看。”


    阿東小心翼翼將電話擱到地上,然後用力向前一推,那電話滑到距離方姐不遠處。


    方姐隻耷下眼皮看了一眼那電話,我見她無意低頭去撿。


    “方姐。”我對著她,卻不知要跟她說些什麽。說什麽?成年人,她什麽都懂。


    不過那個騙子已經栽了,一切都過去了,隻要她自己肯放過自己,沒什麽過不去。


    “方姐,這件事兒不怪你。”我說。


    方姐看看我,然後一轉身,一躍跳了下去,像一支大鳥,我什麽也不能再聽到,隻有兩耳的風聲,我的身體也像跟了方姐一塊兒跳了下去,那麽大的氣墊子沒能把方姐接住。


    下樓時高天成沒讓我看,他跟阿東處理了方姐的身後事。方姐的老公來鬧,說要賠償,阿東狠狠胖揍了他一頓。


    方姐頭七我們去給她上墳,發現隻有她兒子來給她上墳,方姐父母早就不在了,丈夫這些年對她也就那樣,娘家也沒什麽人,隻剩這個兒子。我問那孩子,需要什麽不?有困難可以找我。


    那孩子說沒有,說知道自己媽媽這些年過的都是些什麽日子。


    那孩子的眼淚是真的,這世間真的東西實在少之又少。


    “早知道,我不氣她了。”孩子哭得幾乎背過氣去。“這麽多年,我隻看見過她的不容易,從來沒真正看見過她的苦。那個家,對她來說就是煉獄,我爸對她冷漠也還罷了,到後來我也跟著一起氣她。我現在懂事兒了。”


    是啊,你現在懂事兒了,但一切都晚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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