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迴了公司,阿東卻不在。


    “他沒迴來?”我問阿東助理。


    “沒有。”他助理搖搖頭。


    我們朝自己辦公室走,“他去哪兒了?跟你說過嗎?”


    高天成一隻手攬上我的肩膀,怪我瞎操心。“他那麽大人了,還怕別人拐走他不成?”


    我嘻嘻笑著,“他真被哪個女人拐走了我倒高興,至少這輩子有著落了。你看,我跟你,萬茜也有了自己的歸宿,還有了自己的兒子。隻他還孤家寡人。我怕他這麽個單著法兒,早晚千山靈隱寺是他的歸宿。”


    高天成哈哈大笑,繼而搖頭,“他?”高天成收住笑聲,但臉上仍舊有明顯的笑意。“他不會的,他凡根未淨,塵緣未了,賊心賊膽還有他這個賊都還中用著呢。”


    我知他一語雙關,正好也到了我們辦公室的門前,推開門,兩人進去,還沒等落座,高天成電話就響了起來。我跟高天成距離不遠,當然看到他屏幕上“阿東”兩個字閃著。


    “喂?”高天成接起來,“阿東?”


    他神情越來越凝重,我已經坐在辦公桌前,又站起來。高天成隻聽,偶爾看我一眼。後來收了線。我走過去。


    “怎麽了?”


    “鍾靈那邊兒。”


    “鍾靈?”


    “是啊。警方有更多的資料。”


    我返身抓起皮包,“那我們再走一趟?”


    “急什麽?”高天成拉住我,“你這什麽事兒都想立馬來個水落石出,什麽事兒都風風火火的勁兒什麽時候能改?”


    “幹嘛要改?你不就喜歡一眼把我看穿?”這話便有點兒打情罵俏的意思了。


    果然,高天成眼睛含而不笑,手臂一用力,我跌進他懷裏。


    “辦公室!”


    “辦公室怎麽了?我們又不是沒試過?”


    “嗯?”


    “嗯什麽?我是說,現在試也不遲。”


    我“謔”的從他懷裏掙紮著站起,抱住肩膀,臉沉下來。


    “高天成!別當我真傻好不好?”


    高天成也急了,可能起得猛了,膝蓋磕在沙發對麵的茶幾角上,那角十分尖利,我見他一齜牙,這一下應該磕得不輕。他身子一矮,坐迴到沙發裏,樣子狼狽。


    他臉色也變了。


    “你怎麽樣?”


    他兩支手緊緊抓住我兩支肩膀。


    “梅子,你信我!在跟你......在跟你......”


    “算了。”我眼瞼低垂,複又抬起看著他的眼睛。“但是以後不行。我沒有那麽大度。”


    他笑了。


    “怎麽會?!”


    又怎麽不會呢?這世間什麽事兒變數不大?琉璃易碎彩雲易散,所有美好不美好的東西都善變,誰對它們都沒十足的把握。


    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變了,又或者我變了...


    ...


    算了,想這些做什麽?人生有時需要得意了就須盡歡,想那麽多幹嘛呢!


    阿東迴來時高天成已經去了蘇氏,自從他迴來他便在蘇氏主持大局,留我在張氏坐陣,阿東是機動部隊,革命的一塊磚,哪裏需要哪裏搬。不過他常一個人獨來獨往,即不在張氏耽擱時間長,也不在蘇氏久呆。


    有一天晚上,很晚很晚,我剛要跟高天成上床就寢,收到阿東的微信,我猜他是想問我什麽,因為他隻打出兩個字來-----如果。


    “如果”就這麽兩個字,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但我可以想像他想問我什麽,這問題我不願去碰觸,但我如果有半點兒良心就應該在沒事兒的時候跟自己認真探討一下人生,哪怕沒有結果。但我從來也沒有想過。


    我逃避這個問題,像逃避洪水猛獸。


    “是誰?”高天成問。“這麽晚了還給你發微信?”


    我把那條微信刪掉,然後拿起電話在高天成麵前晃了一下,“公司的,明天有個會,你來不來?”


    我說“公司的”,阿東真的是公司的。


    我說,明天有個會。明天其實公司裏真有個會。


    我又問他,說,你會不會來?


    我獨沒有跟他說他真正想知道的答案。


    這是我第一次在他麵前顧左右而言其他。我但願高天成跟大多數粗心的男人一樣,並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


    “噢。幾點啊?”


    他坐在床上,迴來後他上床都是那樣一個動作,先坐在床沿,然後將那條好腿抬到床上來,再借用自己兩支手,將那條殘腿抬上床來。


    “我可能-----”他在用力,“沒有時間。”他長出一口氣,整個人後背靠在床頭。悠長吞吐空氣。


    “十點。”我掀開我這邊兒的被子上了床,然後將頭偎進他臂彎。高天成順勢低下頭在我額上輕輕吻了一下。


    “月例會。其實也沒什麽。不過這個季度業績不怎麽好,幾個部門的人員又有變動。幾個客戶款又不好結,一想真是頭痛。”


    我右手握住他右手,兩人十指緊扣。我則繼續朝他抱怨。“你說也真奇怪,從前總想著要成功,要有錢,現在真什麽都有了,這麽操心,又嫌累。”


    高天成在我頭頂輕輕笑笑,堅硬的下頦頂住我頭頂。


    “人嘛!哪有滿足的時候?人有兩件事永遠做不到。一個是滿足,一個是滿意。要不說人心不足蛇吞象呢!”


    我打了個哈欠,“你說得對!”


    真有點兒累了,眼皮漸漸發重。高天成往後撤了撤身體,我則就勢趴迴自己的位置,高天成關了燈。


    可燈一關,我便睡不著,想到剛才阿東發給我的那個字----如果。


    如果什麽呢?我想翻身,卻


    又不敢。直到旁邊的高天成傳來均勻而輕微的鼻鼾聲,我才悄悄的披了衣下床,廳裏空蕩蕩的,隻有一架據說是高天成從英國淘迴來的座鍾在忠誠而笨拙的搖擺,在暗夜裏發出異常清晰的聲音。


    我朝沙發走過去,讓自己陷進沙發的包圍,對麵茶幾上有冷水壺,我將上身前傾為自己倒了半杯冷水,卻發現自己並不想喝。但又總覺得手裏該握著點兒什麽才好,於是就那樣捧著那杯,任自己手上皮膚的溫度隔著杯壁暖了裏麵的水。


    人就是這樣,有時不知溫暖會給誰。


    客廳裏安靜,梅森的房間門緊閉,阿東已經好久沒有來了,他仍舊像從前,從不吵著要找他的阿東叔叔。但是我知道他想他。有些思念說了別人才能知道,有些則不必要,不說也能讓人感覺得出。


    燈光昏黃而錯落,我記得梅森剛生下來時也是這樣,每個房間整晚上亮著燈,亮著的都是壁燈,阿東說:壁光光線不那麽刺眼,也不能刺激得梅森睡覺睡顛倒了。


    一般產婦生產完了或多或少都會有情緒困擾,那段時間如果不是阿東,估計我也是手忙腳亂。公司裏有個財務就是,生完了孩子得了產後抑鬱,現在停工在家,據說正鬧離婚,孩子才五個月大。聽說見著誰都會哭,還在某個晚上看著睡著的丈夫和哭鬧的孩子,差一點扼死自己的兒子。搞得公司裏其他小姑娘一提結婚生子就噤若寒蟬。


    那時,是阿東每晚照顧梅森,我每個晚上都睡得安然,從來沒半夜起來照顧過他。


    我喝了口水,那水已經有了我溫吞的體溫。高天成迴來時,梅森已經上了幼兒園,這幾年怎麽過來的?


    我笑笑,站起身來,握著杯子,走到陽台,拔開窗簾,外麵真黑,城市上空沒有星辰,隻有無盡的長風,孤獨的舞蹈。視線沿黑暗漫無目的,後來我便看見下麵有個熟悉的人影。


    那麽熟悉!


    是阿東嗎?我幾乎將整張臉貼近那落地玻璃窗,卻見下麵空寂無一人,隻有長高而茁壯的樹影,在黑暗裏和風猙獰。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人是,事也是。人,要懂得朝命運妥協。更何況,不不不,我愛高天成。不不不,我不是水性楊花的女人。不不不,我心裏已經沒有張若雷了。我低聲嘲笑一下自己,這才看清楚人的本質,原來肮髒醜陋而又貪婪。


    我從前一直以為自己的敵人是蕭晗,現在才清楚,從來不是她,是自己。人最大的敵人是自己。


    迴到臥室時高天成睡得正香,連姿勢都沒變,我那邊的被子已經沒了溫度,要再一次幫它暖熱。我躡手躡腳掀開被子,這被子本該是要溫暖我的,但我的體溫又何嚐不會溫暖它?原來跟一張被子都是互相的,


    都需要你先給予。


    能夠知道這一點,真讓我高興,我手有些冷,於是小心翼翼踏上高天成的皮膚,他果然被我涼醒,翻了個身把我摟在懷裏,嘴裏則含糊不清的咕噥著。


    “去哪兒了?把自己搞得這樣涼?”


    “溜個號兒。”我笑著將頭偎進他懷裏。


    “允許你溜個號兒,人非聖賢。知道迴來麽?”他問。


    “怎麽會不知道?剛才你也醒了?”


    “沒有。”他又用下巴摩挲我頭頂。


    是啊,都不是聖人。女人有時總喜歡自己男人當聖人,可自己就真能做得到嗎?其實也不見得。


    阿東迴到辦公室,見高天成沒在,隻沉默坐在我對麵,呆了沒有五分鍾便起身告辭。


    “阿東。”我叫住他。


    他後背停在門口,一動不動,仿佛一尊理石雕塑。


    “你現在還酗酒嗎?”


    “不了。”我聽見他喉嚨裏咽下唾液的聲音。


    “那就好!”我說,“你去忙什麽?”


    “我......不知道。”他說。“要不我去監視蕭晗吧,要不我去查張若雷的下落,再不然---我去調查鍾靈,康生那小子,我當時就說了吧,他不靠譜。”


    他沒有轉過身來。


    “算了。”我說,“為你自己打算打算。不要總忙公司或這些破事兒,蕭晗的事兒也該告一段落了,誰是誰非又能怎麽樣呢?報不報仇的,我現在真的是,有時都搞不清楚自己真正的敵人究竟是誰。”


    阿東輕聲笑笑,“如果------”他問,這話他問過一次了,這一次同樣,他不過起了個頭便沒了下文。


    阿東拉開門,這才發現他的背影瘦了。


    “阿東。”我又叫住他,他仍舊背對著我停下。


    “怎麽不來看梅森?”我問。梅森是他帶大的,一把屎一把尿一點兒都不誇張。


    他不說話,半晌,他應我。


    “也去。”他答,“有時是去他幼兒園,有時是去他從前常去玩兒的地方,或者吃冰淇淩的地方,有時......”他低下頭。


    人付出太多、太愛,才會不敢接近。才不敢宣之於口。才碰都不敢碰。


    門無言在我和他之間閉合,我張了張嘴,終於沒有再出聲。哪怕就真的叫住了他,做什麽呢?說什麽呢?


    沒幾日,警察那邊又來了消息,鍾靈有家人,但沒人願意來為她收殮入葬,據警察說,鍾靈出去這麽些年,既不往迴寄錢,也再沒迴過家。他們說,這個女兒就算是白生了。所以死了也不管。


    我、高天成、阿東,我們三個安靜的聽著,不知該作出怎樣的反應來。怪誰呢?也許真是她生前傷了家人們的心,也許是她的那些家人們貪得無厭,把她當過搖錢樹。人間喜大抵相同,


    人間悲卻總有不同的悲。


    原因不重要,責備也無從下手,抱怨更多此一舉。不如就這樣吧。辦過手續就是她的身後事,開始幫人辦這些時心裏還會有悲傷,現在差了。知人死不能複生,每個人其實都有必死的原因,那可能是他們所能認為的自己的最好的歸宿。既如此,尚在人間的我們唯有替他們做好身後事,再道聲珍重足夠。


    寥寥幾人,也沒什麽遺物。還真赤條條來赤條條去。


    人命,有時真是曇花一現,難為我們都以為來一場會跟這世界打個持久戰。什麽都放不下,什麽都想爭。


    她跟康生的具體恩怨情仇再沒有下文。康生為什麽會對她把我的一切都和盤托出?我永遠不得而知,他曾經給過她什麽保證或者承諾嗎?甚至是陰謀?


    更不知道。


    最關鍵,我忽然間無心深究。人是會變的,從前遇到這種事情我一定會想知道答案。現在真覺得答案是什麽根本不重要。莫說康生已經不在,就是他在,人無完人,想讓人當聖人這本身就是腦殘的想法。人性有殘缺,這是不爭的事實。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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