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快了。”


    萬茜伸出手來,仿佛多年前的那個嶄新的別人家的奧特曼就在自己眼前。


    “快了!我走得很快,在我眼睛裏一切都似已不存在,什麽都沒有了,隻有它,隻有那個奧特曼。”


    萬茜兩支手都朝虛空中伸去。


    “那時,我隻注意到兩件事。第一件事兒:那個小孩兒的家長不能迴來;第二件事兒:那個小男孩兒別醒。”


    萬茜繼續。


    “沒有。都沒有。都沒有。”


    萬茜迴身激動的抓住我兩個肩膀,那兩支手上十支枯長纖細的手指竹竿一樣插進我肩膀的肉裏。


    “我感覺嗓子裏幹得似要冒出煙來。拿到了,當我手觸碰到那玩具的包裝盒時,你不知道我想尖叫,我想驚叫,我想興奮的大笑。”


    萬茜旋身捂住自己的嘴巴,生怕一個不小心多年以前那個沒來得及被喊出來的興奮的叫聲在今夜、今時今刻會脫口而出。


    “我再看一眼那床上的小男孩兒,我耳朵豹一樣尖,能在病房走廊眾多紛至遝來的、雜亂無章的、形形色色的腳步聲中聽得出來哪一對是屬於那個小男孩兒的父母的。”


    萬茜雙手抱在胸前。


    “我沒聽見他媽媽的聲音。”


    萬茜迴身麵對我,眼睛裏全是痛楚和期期艾艾。


    “真的。”


    萬茜說。


    “我真的沒有聽見他媽媽進來的聲音。”


    萬茜又迴身繼續麵對外麵無邊的暗夜。


    “我抱著那個奧特曼,胸腔裏像揣了一隻活蹦亂跳的兔子。那奧特曼的外包裝既涼又熱,既讓我心裏一陣一陣發虛、發涼,又一陣又一陣讓我覺得燙手,燙得我幾次想撒開手。”


    萬茜聲音又開始發緊。


    “我也是清白人家的女兒,如果不是我無父無母......”


    萬茜說。


    “門口近了,更近了,身後身前都沒有可疑的聲音。我想到萬歡,豁出去了,什麽都不想再想,什麽都不再重要。我拉開門,這種時候我還知道應該先探看左右的動靜,我見外麵並無異常才出來的,真的。”


    萬茜的嗓音裏透露出絕望。


    “外麵走廊裏根本就沒有他一個親戚熟悉而又陌生的臉,而且他也沒醒,他睡得可香。”


    萬茜說。


    “我心裏一陣狂喜,我覺得勝利在望了。萬歡,我就這麽一個弟弟,他要的東西我都會盡量滿足他,但我實在沒在沒有能力,我什麽都沒有,我什麽也給不了他,我是真的......”


    萬茜不停揮舞自己雙手。


    “真的,我是真的......”


    萬茜淚哽在喉。


    “我是真的......”


    萬茜所有話都被自己眼淚堵了迴去。


    她偏過頭去,我見她半晌沒有動靜。好長時間


    ,她仰起頭來,長長歎息一聲。


    “我抱著那奧特曼,走出病房,再朝外走,那間高間病房在那個病區的最裏麵,我那時的目標就是出那個病區,永遠不再迴來。我知道偷東西不對。”


    萬茜低下頭,一滴晶瑩的淚珠跌落塵埃。


    “我以為那會是我人生中僅有的一次汙點,我以為......”


    萬茜握緊雙拳。


    “我走得飛快,我不敢跑,那門跟我遙遙相對,再沒幾步路我就要走出那道門,然後再花上一段時間往家裏趕,見到萬歡,萬歡那年多大?”


    萬茜痛苦的閉緊眼睛,她轉過頭來問我。


    “你猜萬歡那年多大?”


    我搖搖頭,我知道她並不真正想朝我索要答案。果然,萬茜迴過身,將自己的臉繼續直麵那窗外的黑夜。


    “那年萬歡四歲。”


    她說。


    “四歲,他想要一個奧特曼,他懷揣所有男孩兒都懷揣的英雄夢。他這要求其實並不過份。”


    萬茜將自己的臉緩慢拉迴到我麵前。


    “過份嗎?梅總,你覺得一個四歲的孩子想要一個奧特曼,哪怕是舊的,這要求過份嗎?”


    我默默搖搖頭。


    “是吧?!”


    她眼睛看進我眼睛裏,試圖想求證些什麽。


    我又默然點點頭。


    萬茜深吸一口氣,故事在無邊的黑夜裏繼續。像春天的草一樣,默然發芽,寂靜生長,悄無聲息的開花結果。


    “那天,我路過許多人,有正在康複的患者,有醫生,有護士,有那個樓層的保潔員,有家屬,有前來探看的患者的親戚朋友。他們像影子一樣,像鬼影,像黑色的樹影,像人影,像各種影子,他們全部加起來沒有我一個萬歡重要,我眼前隻剩下萬歡的臉,沒有別人,別的人、所有的人、全世界的人加在一起全部都是影子。我看不清楚他們的五官,也對他們的五官沒有興趣,我不在乎他們長成什麽樣,我不在乎他們對我是好是壞,我什麽都不在乎,我隻有萬歡,我是他姐姐,我有義務讓他過好的生活,我有責任照顧好他。我......”


    萬茜再一次激動。


    我見她胸腔起伏,像波濤洶湧、起伏疊宕的峰巒。


    “我繼續往外走,那時候我才幾歲,我就知道自己腳步不能亂,目光一定不能露出恐懼,我漢有讓別人看出破綻,不能讓人看出來我......”


    萬茜幾度停頓。


    “不能讓別人看出來我,其實並不配擁有那樣的玩具,也不可能擁有那樣的玩具。”


    萬茜再一次握緊自己雙拳。


    “我配!”


    她說。


    “我其實配。”


    她再一次重複。


    我從未發現這城市的夜晚居然如此寧靜。


    “走出那道門,那


    道門以後許多年我常做夢夢見,我後來覺得那道門是我的生死之門。一腳在門裏,一腳在門外,可是門裏門外,怎麽選我似乎都是死。”


    萬茜眼淚再一次不期而至。她哭著繼續。


    “出門沒走多遠就是電梯,下了那電梯,我往家走,見到萬歡。可這時候從旁邊出來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我認識嗎?我認識。我真的認識。”


    萬茜重複。


    “她是那個男孩兒的媽媽。她不知一直隱藏在哪兒,潛藏在哪兒,就這樣衝出來,一把纂住我手腕子。”


    萬茜伸出一支手來,把自己右手手腕暴露在我眼皮底下。她目光緊緊鎖定自己的手腕兒,左右細致端詳,像不似在看自己身體的零部件兒。


    “我那時手腕兒多細,長年營養不良,脖子也細,像個大頭娃娃。身體單薄得像一張紙。我一見那女人那張臉,你猜我怎樣了?”


    萬茜迴頭。


    我麵對她,我真想告訴她我不想再繼續聽下去。


    “萬茜。”


    我輕聲喚她,我聲音在夜裏空靈寂寞,我卻想用這空靈與寂寞安撫她同樣空靈寂寞的心。


    她朝我寂寞一笑。


    “我嚇得當時就尿了褲子。冰冷的尿夜順著我褲管往下滴,我渾身再抖恐怕就要抖散架。其實那女人並沒有威脅、恐嚇我,也並不麵目可憎,她甚至對我笑眯眯的,但那笑......”


    萬茜不自覺抱緊自己雙肩。


    “那笑,像來自地獄,比兇神惡煞更讓人覺後背發毛,我毛骨悚然。我不知道她想幹什麽,但我知道我是真喜歡那奧特曼,我不撒手,我當時腦袋大麵積混亂,我不知道自己究竟不想要什麽,但我知道有一樣東西我不能丟。我想給她跪下、帶她去見我的弟弟,有錢人也許會可憐我們這樣的窮人。”


    萬茜兩臂抱自己抱得愈發緊。


    “但是她沒有生氣,也沒有責備我,更沒有打我、罵我,把我送派出所。她還請我吃了好吃的,那是這輩子我第一次吃到那麽好吃的東西。飯店,闊氣得很,那飯店金碧輝煌,我根本從來沒、也從不曾敢、更湍機會進去過。我不敢吃,她越讓我吃我越不敢吃,但我想把那些精美的吃食連同那奧特曼一起,帶迴去給萬歡。那女人問我,她細皮白肉,生得桃花細眼,眉毛畫得更是好看,我尤其記得那手,那雙手,不是一雙女人的手,那是......”


    萬茜一歪頭,瞳仁隨之放大,她似遇見自己人生中的至疑惑。


    “我說不好。那是......蛇一樣,摸上你的手,你就會感覺從腳底板油然而生出來寒意。”


    萬茜至今仍舊目光疑惑。


    “她摸著我手臂問我,說,想不想以後都吃這些?我衝她搖搖頭。她就笑,並不


    生氣,隻搖搖頭,說我還真是個傻孩子。她也不急著逼我表態,又把奧特曼送給我,吃完了飯,她還打了一部車,要送我迴家。”


    萬茜眼神透出難以名狀的痛楚。


    “我以為遇到好人。”萬茜搓搓手,將自己雙手交叉放於胸前。


    “那部紅色汽車兜兜轉轉來到我家。我那家......那女人一見,眼睛都亮了。我是到後來一點一點明白她為什麽眼神發亮的。當時我不懂。弟弟高興得要瘋了,我也高興。她又像變戲法一樣不知從哪裏變出一堆小食品來,麵包、餅幹、香腸、酸奶、巧克力......還有許多,還有那些花花綠綠的包裝紙,讓我眼花繚亂,根本就分不清楚、也看不明白那華麗外衣下究竟隱藏些什麽。等那女人一走,我和弟弟把那些東西拆開。”


    萬茜微閉雙眸,蝴蝶一樣的眼睫毛微微顫動。


    “我們從來、從來、從來。”


    她連用了三個“從來。”我記得我高中時的語文老師教過我,說重複使用一個詞是為了強調和加強語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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