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鶴飛過紫霄閣,陳小貓俯瞰身下,無邊雲霞在館閣之間漫浸舒卷,燈燭與遠方星辰交相輝映,空靈璀璨。


    如此勝景,人間罕有。陳小貓卻全無心情欣賞。


    她隻覺得心中沉沉一片,思緒混亂遊散,比消神丸解毒之前更加六神無主。那少年悲哀的眼神,還有獨自倒伏在山洞中的樣子,像魔咒般在陳小貓腦中一遍又一遍浮現。


    他會死嗎……會嗎?


    一個聲音在腦中不斷地響起,紛亂迷離。


    她已經無法厘清自己的心緒,愧疚、難過、害怕,或者還有其他從未經曆過、無法形容的感覺。


    她本能地想逃離那種無法言喻的混亂窒息。但靈魂卻像被一根隱形的絲線牽連,離得越遠,牽扯起的疼痛就越明顯。


    “仙鶴,我要迴去。”


    大仙鶴似乎聽得懂陳小貓的話,立刻調轉了方向。


    幽涼月光垂落在冰冷的石台上,少年的氣息已經微不可見,胸前的殷紅與地麵盛開的血色融成一片。


    陳小貓蹲在少年身旁,望著他清冷蒼白的容顏,有片刻發呆。伸手想為他理去幾縷鬢邊的碎發,還未觸及,卻又彎迴了手指。


    她咬白嘴唇,終於下了狠心,用手緊緊按住他的胸膛,用力拔出那支木錐。


    少年的身軀反射性地彈動了一下,口中飆出一柱鮮血,濺到陳小貓手上,還帶著微暖的體溫。她為他敷了兩片碧髫幽蘭,又按壓了許久傷口,待到自己的袖口衣角都染上斑駁血跡,少年的傷口逐漸止血,卻始終未曾醒來。


    若留他在此,以謝清雲冷血的性格,可以推測,紫霄閣也不會怎麽照顧他。這樣的傷勢,還不是等死而已。


    若一起走?她望了一眼身旁的仙鶴,恐怕很難載得動他們二人飛過紫霄閣那樣的高處。


    可惜這裏沒有合適的材料,否則她可以試著做一隻機關鳶,將他們一起載走。


    盤算了一會兒,她選了最保險穩妥的方式:輕車熟路地用小鐵片頂開少年手腳上的鐐銬,將他拖到懸崖石台上,然後讓仙鶴載著他們滑翔到山下。


    紫霄閣在堯京的西麵,陳小貓趁著暮色,雇了一輛馬車,找了一套堯京城東麵的清淨二進小院,準備等那少年傷好些,就迴明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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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氣轉暖,小院裏的桃花悄吐芬芳。


    那少年在房中昏迷了兩日,被陳小貓灌飲了些大夫開出的湯藥,終於醒轉。但精神和氣色都恢複得不算太好。


    他發現自己已經被陳小貓救出來時,有些驚詫,但很快就平靜下來,時不時一個人靠在床上,對著虛空發呆。


    有一次,陳小貓還見他隻穿一套單薄衣衫,病懨懨地站在院裏,微微仰望天空,一言不發。


    陳小貓問他名字,他隻道族中排行第四,卻連姓氏都不願意提起。陳小貓便按他族中稱唿,稱他四郎。


    也許因為被她刺傷過,四郎對陳小貓的態度雖然溫和,卻變得很疏離,說話做事的感覺都很平淡。


    隻是每日中午陳小貓喜歡在院中的涼椅和衣而臥,醒來時身上總已被人披上一件薄衫。待她四望院內,四郎房間的窗戶和門永遠都是合上的。


    又過了兩日,陳小貓見他氣色終於好轉些,也能下地多走一會兒,心中便釋然很多。


    四郎每次用餐吃得很少,口味也很淡,幾乎是幾口白米飯加一兩根青菜入口,便不再動筷子。她就讓送水的水戶每日加送一隻雞或魚過來,燉些清湯,盯著他喝下。


    有時,她會忽然想起遠方的長工,不知他現在恢複得怎樣。她寫了一封信,問候長工的情況,請驛站帶迴。每次驛站的車馬從門口路過,她都會想想會不會有長工的迴信。


    如此冷冷清清過了十幾日,院中的桃花都開敗了,她與四郎總共也不過說了十幾句話。


    她生性好動,憋在院裏很嫌氣悶,她想著謝清雲這麽久找不到自己,多半已經放棄;而且四郎身體漸好,也應帶他出去活動下筋骨,順便散散心。


    聽得水戶提起近日堯京城東的景陵旁梨花正盛,遊春之人如雲,她便動起了心思。四郎本不願去,還是被她推推搡搡上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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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陵在堯京城以東十裏處,是前朝皇族南氏的陵墓,葬著十代帝王。北徽建立之後,南氏早已人口凋零,常年隻有兩三個老翁守墓,時有盜墓賊光顧,漸漸的,幾座陵墓的山頭都夷平了些,還有兩代帝王的頭骨被盜賣到鬼方,做了青睨王的酒器。世人紛紛指責北徽國在此事上太過放縱盜墓賊,未給前朝留下絲毫尊嚴。


    近十年間,更始帝繼位後,對景陵又重視了一些,加派了一百千牛衛四處巡守,盜墓賊便不敢再光顧。坊間皆猜測更始帝是兔死狐悲,世上沒有永遠的王朝,他是怕有朝一日景陵被盜、帝王枯骨被賣的慘況在沈氏皇族身上重演。


    世人看到景陵,便知興衰如夢,當年南朝皇室何其奢靡,後世又何其淒涼。倒是南氏的族花——長尾梨花越開越繁盛,終至漫山遍野,燦爛如雲,吸引不少閑人來遊春。


    此時,景陵最高處的繁華掩映中,一位落拓書生正在揮毫。周邊圍了不少人指指點點看著熱鬧。


    “都說周雲生是當世妙筆。”


    “他的美人圖,顧盼神飛,那美人還常常夜至主人夢中。”


    “都說他深居簡出,今日得見,真是有幸。”


    ……


    人群七嘴八舌,都是誇讚之辭。


    陳小貓擠進人群中,望了兩眼,見那周雲生雙眉緊蹙,揮毫完畢後,似癡非癡地盯著自己的畫發呆。


    “還是缺一色啊!”


    他看了一眼丹青彩盤中濕漉漉的各色顏料,眼中頗有些失望。


    忽然,他揮手一抓,竟然將剛剛做好的畫連襯底一起,揉成一團,扔了出去。


    眾人先是驚愕,隨後就有人唿喊:“快搶啊!”


    圍觀者瞬間被點醒,眾人爭先恐後圍住那張廢紙,你推我搡,互不相讓。


    周雲生神氣有些呆滯,坐上一旁的太師椅,喃喃道:“何處尋得那一色胭脂呢?”


    陳小貓對丹青之事全無了解,隻覺得那些搶畫的人有些可笑。


    四郎更是離人群遠遠的,他從來就沒有靠近過。


    好巧不巧,那些人你推我拽,竟然沒一人得手。紙球不知被誰一踢,滾到了陳小貓腳下。


    她撿起那張廢畫,展開一看,畫中女子眉目流光,不禁有些心動。


    難怪這些人搶得這麽厲害!


    那些搶畫的人,此時一個個都圍在她麵前,有人眼神羨慕,也有人麵露貪婪。


    “小妹妹,這美人圖啊,你要來沒用,不如給我吧。”


    一個滿臉油膩的男子眼泛貪光,伸出手想抓陳小貓手中的畫。


    陳小貓眉毛一挑,立刻用手護住那幅畫,然後整整齊齊地疊起來,放進衣兜。


    “想要可以,拿錢來換!”遇到可以賺錢的事情,陳小貓就特別清醒。


    “姑娘,我出十兩,賣給我!”人群中馬上有人響應。


    “我出十二兩!”


    “十五兩……”


    陳小貓在明州時可從未見過這種場景,那時永寧鎮上的老畫師天天給這家畫觀音,那家畫開明神,一年賺的銀子,都不到十兩。


    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她便收了五十兩,將那幅畫轉賣了出去。


    果然,還是堯京好賺錢。


    她將銀票收起來,正要離開,卻聽得背後有人喚了一聲“姑娘”。


    她迴頭,見周雲生正睜大眼睛看著自己,仿佛發現了什麽寶貝:“姑娘生得靈秀非常,雲生願為姑娘再作一副小像。”


    我?靈秀?陳小貓被誇得有些開心。


    這是又要送我五十兩的意思嗎?對於陳小貓來說,這件事還是得以銀子衡量。


    “可以,你畫!”


    陳小貓看著周雲生畫完,署上名字。


    她裝出一副極其欣賞的笑容,心中想的卻是選什麽時機出手。


    她收起自己的小像,跑到四郎旁邊,見他對正默然對著一枝梨花。他牽了牽四郎的衣袖,道:“看什麽呢?”


    四郎溫和地道:“想想前朝舊事。”


    陳小貓可不懂什麽前朝當朝,她折一下梨花,拿在手中,哼著小調,蹦蹦跳跳地走在四郎前麵。


    偶爾迴頭,她見四郎嘴角竟然有淡淡笑意。


    “四郎,你今天心情特別好嗎?等會兒我們去堯京城點一桌大餐,你可不許隻吃一點。”


    陳小貓一臉討好,能讓這少年笑一次太不容易啦。


    四郎被她問得微微一愣,立刻低垂了眼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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