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價值?”巴德老爺尖聲叫道。“恕我直言,大人,這可是近十年都難得一見的好文章,難道你不能在這字裏行間感受到一顆赤誠之心在憂國憂民的情懷嗎?”


    “哼,文人都是負心漢,誰又知曉那花言巧語的背後是怎樣的心理?”沃爾特矯情地說,“僅憑幾張羊皮紙,誰敢斷言那皮肉之下的人心是紅是黑?你們這些所謂憂國憂民的人,隻在口舌上抨擊時局,心裏卻比任何人都渴望當官發財。你們聲嘶力竭地辱罵官僚體係,卻又將腦袋削得如刀刃一般鋒利,想法設法地往官僚圈子裏鑽。我見過太多這樣的人:扛著宏偉的理想招搖過市,如聖人一般宣揚高尚品行和誌向。然而才剛一摸到點官場的門路,這些家夥就原形畢露,變成了隻圖享樂的可憎的蛀蟲!他們清醒的時候常犯迷糊,迷糊的時候丟人現眼。他們將油滑處世發揮到了極致,靠著偷奸耍滑的本事在官場混得風生水起。可恨他們連最基本的工作都做不來,整天一副行屍走肉的模樣,不是卑微地看著偉人的成就望洋興歎,就是如看熱鬧般為他人的碩果搖旗呐喊……嗬嗬,這樣敗壞風氣又一無是處的家夥,我這裏一抓一大把,你說,我憑什麽還需要再多找一個呢?”


    “我跟你說的那些人不一樣!”阿爾弗雷德氣憤地喊道,他懷疑,自己是被當作傳聲筒,來讓沃爾特對坐在他旁邊那群瑟瑟發抖的年輕官員喊話的。


    “有什麽不一樣?就連你的否認,都與他們如出一轍。然而,並不是你的嗓門大,就可以明誌和否定現實的!看清楚狀況吧,養尊處優的大少爺,你可以在倫敦塔逛上幾圈,看看宣傳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樣的家夥究竟有多少!”沃爾特掏出工具,開始打磨自己的指甲,似乎覺得這一次對話已沒有再進行下去的必要了。而本在一旁指指點點的一眾官員,此時都低著頭,眼神飄忽不定,仿佛做了壞事一般心虛。


    “你說了那麽一大堆話,難道不是在罵你自己嗎?”阿爾更加確定了沃爾特的意圖,便有意將事情鬧大。“還什麽‘這樣敗壞風氣的家夥一抓一大把’,要是早知道倫敦塔是這麽汙穢不堪的地方,你就算是求我來,我也不會來的!”


    “你想的倒美。”沃爾特尖聲叫道,一下子也來了脾氣。


    “阿爾少爺……兒子啊,別鬧了,聽我的話,要以大局為重啊!”巴德老爺焦急地勸道,因為擔心自己的辛苦運作付之東流,他緊張得冷汗直流,反而失去了往日那敏銳的洞察力。


    “什麽大局為重,你看看這些家夥,冠冕堂皇地坐在高堂之上,恬不知恥地對我們品頭論足,他們才是真正的蛀蟲,捧著鐵打的飯碗到處找人比爛,並心安理得地苟活在世上!我可不願意與他們為伍,說什麽都不願意!”


    “臭小子,難道有誰願意變成自己討厭的人,變成那樣一副德行嗎?”沃爾特氣得站了起來,胸脯劇烈地起伏著,他的手朝旁邊伸開,與身體呈現一個夾角,指尖指著正在打哈欠的人事部主管。一時間,所有人都僵在那兒,呆呆地看著沃爾特的動作,一些不嫌事大的官員又開始交頭接耳,臉上浮現出幸災樂禍的笑意。


    “咳咳,失禮了。”沃爾特假裝咳嗽兩聲,以掩飾自己的尷尬,他慢慢坐了下來,臉頰像被火炙烤過一般紅裏發焦。


    而與他一同恢複理智的還有阿爾,但不同於沃爾特的是,阿爾意識到自己的機智真正發揮了作用,這還是有生以來頭一次啊——或者,他在與海盜戰鬥時、與內鬼糾纏時也曾有過閃光的時刻,但沒有哪一次像今天這樣令他自己感到意外和欣喜。


    “那麽,我們這就達成共識了,是吧。”人事部主管睜開了眼睛,語氣傲慢地說,仿佛正準備對一出蹩腳的戲做辛辣刻薄的點評。“首先,我代表倫敦塔向你表示歉意,威爾森先生,沃爾特還年輕,心直口快,有些事情沒說到點子上,這之後我會教訓他的。至於年輕的威爾森先生,似乎並不太適合我們這的職位。”


    “他當然適合,他絕對可以勝任這裏的工作,我可以保證!”巴德老爺急忙辯解道。


    “在我看來,年輕的威爾森先生需要一個可以實現他個人價值的環境,以展現那些所謂的‘人性的光輝’,這真是美麗的理想,值得敬佩!”主管譏笑著地說。“遺憾的是,倫敦塔給不了他這些,如你所見,我們這裏廟小,活也相當單調,需要的全都是些做雜活的家夥。我當然知道他可以勝任這裏的任何工作,因為,但凡是個身體健全的人都可以做到!我們不需要想法太多的人,不需要在掃廁所時,心思卻飛到議會大樓裏的家夥。年輕的威爾森先生,我隻問你一句,不談理想,不談未來,你願意像枚棋子一樣任人使喚而毫無怨言嗎?”


    “我……我……我當的願了意。”阿爾弗雷德違心地答到,將他不擅長說謊的特點又體現了出來:結巴,含糊,眼神飄忽不定,不敢直視前方。


    “噢,得了吧!”主管皺著眉頭,像拍蒼蠅似的在眼前晃手。“行了,我已經決定了。”主管傲慢地說。“威爾森先生,既然你如此超凡脫俗,又何必往倫敦塔裏擠,跟我們這些‘恬不知恥’的家夥們同流合汙呢!請迴吧,這裏不是你該待的地方!”


    “等等,大人,您就給我兒子一個機會吧!”巴德老爺絕望地說,手上不停地翻閱著另一份阿魯埃寫的簡曆副本——那看上去像是老喬的字跡。“您聽這一段,還有這裏,這裏,我兒子的思想可是非常上進的!”


    但這一切都隻是徒勞無用。人事部主管在撂下狠話之後,便開始收拾桌上的文件,看起來是打算收工迴家了。阿爾的刺耳真言令他心情煩躁,連待在辦公室裏來多幾輪紙牌大戰的閑情逸致都沒有了。


    “沃爾特大人,您看,我兒子還是與你有些共同點吧,你們都……怎麽說呢,怒其不爭啊!”巴德老爺糾纏著娘娘腔的官員,此時他也在收拾東西,準備開溜了。


    “那是我的失誤,你就別再提了。”沃爾特煩躁地說道。“我還想再好好待幾年呢。”


    一切都完了。阿爾沮喪,卻又滿足地想。他養父說得對,他還沒到火候摻和這些複雜的人情世故,如果當初乖乖待在銀港,遵從家族的安排去學院讀書,靠養父的影響力混個學士的職位,大概要進入倫敦塔這些地方謀個一官半職會輕鬆許多吧,不過那樣一來,他也就不是現在的他了。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一秒鍾後,人事部的門被猛地推開了,另一位穿著黑色長袍的年輕官員闖了進來。他唿吸急促,滿頭大汗,白色的假發因為劇烈奔跑而偏斜了角度,但他來不及整理自己的儀容,隻是高舉手臂,揮舞著一張紙條,徑直朝主管跑去。


    “基裏,你給我安分點!”主管吼道,一把搶過紙條。年輕的基裏喘著粗氣,又匆匆將一張開了封的信紙放在了主管的桌子上,然後便逃跑似的離開了辦公室。


    “切,冒失的家夥!他那可敬的老爹知道自己的兒子這麽沒出息,會怎麽想呢!”主管鄙夷地說,便展開紙條,用一目十行的速度粗略地瀏覽著。


    “真的假的?偏偏選在下班的時候?”主管小聲說,又打開了那開了封的信件,開始仔細閱讀,他的臉色頓時變得鐵青。讀完了信件,他將其摔在了桌子上,像頭公牛一樣,怒氣衝衝地瞪著阿爾,嘴裏還念念有詞,抱怨個沒完。憤怒的熱氣從他的耳朵、眼睛和鼻孔裏冒出來,將人事部辦公室的溫度抬高了一個級別,而那張不幸的小紙條,則被他緊緊捏在手裏,蹂躪得吱吱作響。


    然而,即使再有怨氣,主管終究還是沒有把這紙條扔掉,或者將其撕成碎片。他竭力按下情緒,將紙條丟到沃爾特的桌前。後者歎了口氣,放下公文包,展開被揉皺了的紙條,眯起眼睛仔細地看了起來。


    “這破事就交給你了,媽的,真是沒事找事。”主管罵完,便提起公文包,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辦公室。其他的官員見此情形,也趕緊收拾東西匆匆地離開,生怕走遲了一步就會被連累著攤上一堆事情。


    沃爾特歎了口氣,隻好沉下心,重新坐了下來,他的眼睛仍盯著紙條看,半天不說一言,不動一下。


    “請問……是否是我兒子的事有轉機了?”巴德老爺試探性地問道。


    “嗯……如果肖恩大人的簽名和這議會的封章是真的話,威爾森先生的確是走運了。”沃爾特說完,將紙條展示給眾人,並冷冷地盯著阿爾,仿佛在等一個解釋。


    “肖恩大人是誰?議會封章又是怎麽迴事?”阿爾疑惑地接過紙條,仔細辨識上麵的文字。


    一個巨大的簽名映入他的眼簾,這一筆連成的名字如龍飛鳳舞,占據了紙條大量的空間,看得出,肖恩·康納此人,對自己的名字懷有無比自豪之情,而撇開他的簽名,紙條上就隻寫了一句話而已,無奈所剩空間實在不多,這些字母隻能密密麻麻地擠成一團,使人不得不眯起眼睛才來看清楚。


    致倫敦塔人事部主管福克斯:


    今天下午收到議會信件,我已審閱,請按其要求閱辦執行。


    ——肖恩·康納,倫敦塔最高長官、主管大臣。


    “議會的信件?”阿爾弗雷德更加疑惑了。沃爾特拿起信箋,指了指已被拆開的封章,問道:“這個紋章來頭可不小,你認得嗎?”


    阿爾打量著這枚深紅色的封章,搖了搖頭。這一類的封章,他在銀港的總督府中見過不少,養父約翰時常與議會的官員保持書信交流。阿爾清楚地記得,每一位議員都竭盡所能地表現得與眾不同,好在論功行賞時能有一席之地。為此,他們慣於在封章上下足功夫,弄得千奇百怪而具有特色。這不僅是地位的體現,也是一種異於常人的表現。


    阿爾弗雷德喜歡這些封章,受其啟發,他從小就夢想著擁有自己的紋章,自己的標誌,即使養父總是教訓他說別搞這些虛無的東西,卻也無法阻止他那充滿想象的大腦,在一片空白的人生中畫下屬於自己的鮮豔圖形。也因此,他能夠記住所有的封章,就算不認識封章的主人,卻不會忘記封章的圖案。


    然而,縱使對紋章算得上見多識廣,阿爾弗雷德卻不曾見過這一枚封章:


    “致肖恩·康納閣下。”沃爾特念道。“我誠摯地祝您身體安康,在此關係社稷興亡的時刻,有您這般正直的人物坐鎮倫敦塔,實乃國家之幸。閑話不提,今日,會有一名為阿爾弗雷德·威爾森之青年到你處求職,請務必準其請求,此人耿直勇敢,是社稷未來之脊梁,其求職事關國家利益,我深知閣下為人剛直不阿,最厭投機行為,但懇請閣下以社稷為重,日後必當重謝。——您忠實的埃德爾·科倫。”


    沃爾特念完,眼珠子盯著阿爾,觀察他的反應。


    “我發誓我不知道這迴事!”阿爾嚴肅地說。“我也不喜歡投機的行為,要是我事先知情,絕不會允許……”


    “得了吧!”巴德老爺打斷阿爾的衷心自白,拉著沃爾特的手焦急地問道:“怎麽樣,我兒子還有救嗎?”


    “我還有選擇嗎?你明天就來上班吧,去你想去的檔案室報到。”沃爾特搖了搖頭,將信件遞給阿爾弗雷德,便收拾好文件,提起公文包準備離開。


    阿爾有些失落地低下了頭,他今天的表現是真誠的,但是這一封掐準了時候的信件,反倒令他成為了這世上最虛偽的人。他不明白,科倫大人是怎麽知道他的動向的,難道,他早已洞悉巴德老爺的計劃,還是說他們身邊還有其他的“密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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