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老院ai係統的廣播宣布了我的死亡,然而我還有意識。我即將經曆養老院裏每個死亡過的老人要經曆的流水線般的程序。
果然，我的軀體被澡堂的繩索拉著向上升起。
我的體態變成了直立。
我緩緩抬起頭，穹頂的陽光越來越明亮。我繼續升騰，就要超越穹頂。
高處越來越亮，那一道光，莫非要把我送入天堂。
那天堂，會不會有羽翼輕盈的天使？他們翱翔在晴朗的藍天，藍天點綴著潔白的雲朵，如同一團團般柔軟。還有那一道道丁達爾般的道道金光，灑落在青青翠綠的芳草地，萬紫千紅的花朵吐露著迷人的芬芳。清澈的溪水緩緩流淌，叮叮咚咚，奏響著和諧的音符，生命在這裏綻放並得到永恆。
那天堂，一個靈魂應該是愉悅的、寧靜的，恆久幸福的，思想得以自由飛翔，並沉浸在無窮的愛與溫暖之中。那裏，是一個讓人心曠神怡、感受生命真諦的所在。在那片淨土中，每個存在都被賦予了意義和價值，相互間充滿著充分的理解與關愛。或許，天堂是那個超越時間和空間的地方，指引我們迴歸最初的純淨和善良。
我又忽然想到，如果有天堂，那必定又會有地獄。這又讓我焦慮起來。地獄的場景，我生前也應該有過多次想象吧。
那是烏雲籠罩下的黑暗深淵，熊熊烈火在無盡的恐懼中咆哮。鎖鏈的撕扯聲和嚎叫聲彌漫著空氣，痛苦的的呻吟此起彼伏。在那片被詛咒的領域裏，罪惡在不斷蔓延，貪婪、嫉妒、憤怒橫行，使得靈魂陷入永恆的折磨。
還有那地獄的幽深深處，失去了希望與光明，隻有無盡的黑暗和孤寂。這裏是罪孽聚集的地方，每一刻都在提醒著人類內心的陰暗麵和背叛。或許，地獄是那個讓人永世銘記自己錯誤選擇的痛苦之地，喚醒我們對善良與正義的珍視。
好在我生前曾經讀過一段宗教典籍，書上告訴我們，你眼中的世界是美好的，能夠經常看到別人身上的美好，那你所處的環境處處都是極樂淨土；倘若你眼中的世界是醜陋的，經常看到別人身上的陰暗麵，那你所處的環境處處皆是地獄。
好在我是第一種狀態，生前因為經常覺得世界是美好的，充滿陽光的，人間處處充滿愛而被身邊的很多人瞧不起，他們覺得我很天真、幼稚、不成熟甚至愚蠢。
我意已平，因為我一直向上，向白光裏升騰，說明我要去天堂了。
升騰、升騰，穿過穹頂，我即將飛到那道光裏。
啊，天堂 ，我來了！
白光很亮，我的視力好久才恢複。
“您好，請問是胡全真先生嗎？
有人在唿喚我。我的眼睛漸漸能看清東西了。
白光盡處，沒有白雲的階梯和白鴿，隻有一個嬌俏玲瓏、一身正裝打扮的少女站在我麵前。耳邊也沒有風琴的鳴唱和“哈利路亞”的合唱。眼前的少女正撲閃著黑溜溜的大眼珠，麵帶微笑的看著我,聲音溫柔，雙手低垂，體態微鞠，仿佛本世紀初期從事服務業的商場服務員、列車乘務員、飛機上的空姐。
“您好，請問是胡全真先生嗎？”
“我是……”，我忽然意識到我剛才在養老院的洗澡間，全身不著衣物。
對了，自己剛才在沐浴，全身無衣，很不禮貌，趕緊用手遮擋。
是先遮臉還是先遮住隱私呢？
正在猶豫時，忽然發現，身體不知道什麽時候被披上了一層白色的紗袍，我現在的打扮應該像小時候看的連環畫裏的古希臘人的形象吧。
白袍遮身，有可能遮不住肚子和大腿，還有我的窘迫。
“我…是……，我死了麽？”我吞吞吐吐道。
“啊，胡先生！恭喜您！即將步入一個永生的世界！”眼前的姑娘合手鞠躬，展示出一名白領女性應有的禮儀修養。
“歡迎光臨。”
“謝謝，不客氣。我到底是不是死了，請你立刻告訴我。直接了當點。謝謝！”我迫切地想知道目前我處於什麽狀態！
“恭喜您！胡先生，您已經去世了。“姑娘熱情洋溢地對我邊笑邊點頭。
恭喜我的死亡，她仿佛在做一個極盡誇張的黑色幽默表演。
我差點笑出聲來。又不敢過於打斷姑娘的熱情：“我死了，我怎麽沒有啥感覺啊？”
“先生您好，由於您當年入住養老院簽的是玉鼎集團的vip實驗服務，所以目前程序正在把您的意識傳入虛擬空間。我們這塊的服務是無縫連接的。也就是在您的生理指數達到瀕死數值時及時通過腦機接口進行連接上傳，你的生前意識將轉化為機器係統裏的意識。剛才您感覺通過一道白光了沒有？在那個過程中，您就已經從生物學的意義上已經死亡了。”
我明白了。我稀裏糊塗就死了。
看來，死亡並沒有那麽可怕。並不是從此孤獨地沉落到永夜般的寂滅之地。我現在還能思考，還能對話，說明我的靈魂還在，“你是誰？牛頭？馬麵？無常？”
“胡先生，對不起，沒來得及介紹，我叫雲若宸，是您的“‘一條龍’專屬對接客戶經理”，從現在開始，我將引導您的靈魂開始旅行，直到前往係統為您設計的永生之地。”雲若宸微笑著，聲音溫柔。使我再次懷念起在年輕時認識的那些公司、酒店的前台客服姑娘們來。
“胡先生，現在我們可以出發了。這段旅程可能讓您感到非常漫長，如果您感到疲憊和困惑，可以隨時諮詢我，並對我提出要求。等到服務結束，別忘記給我打個五星好評啊 。”
“好的，謝謝！“
“胡先生，現在請您跟我一起走吧。路上如果遇到其他人，請千萬不要和他們接觸或者交流。”
我緩緩跟著雲若宸往前走去。我偷偷觀察了一下我的肢體，肌肉恢複了年輕人一樣的彈力，骨骼也變得堅硬有力。這樣可以使我像一個正常人一樣向前行走。我忍不住開心起來。死亡沒有這麽可怕，忽然迴想起小時候聽過的一首歌。
今夜多少失落的夢埋在心底，隻有星星牽掛我的心
星星一眨眼，人間數十寒暑，轉眼像雲煙像雲煙
像那浮雲的一片，訴說歲月的延綿
生命的盡頭不是輕煙……
生命的盡頭不是輕煙，這詞，寫得多好啊！永生之地在哪裏？希望是我生前所想象的美好天堂。
輕輕的我，走在一個寬闊的道路上。天空降下一束粗大的光，灑滿這條道路，照在我和雲若宸的身上，在道路上留下長長的身影。雲若宸的背影嬌小曼妙，我從後麵望去似曾相識，她扭過頭來，對我迴眸一笑，淺淺的酒窩蕩漾在臉上。
“胡先生請不要靠近路邊，路邊是無底的深淵，掉下去很危險。”
看著她關切的笑容，我忽然感覺一陣激動，她的笑容親切溫暖，感覺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感覺是覺得她像我認識已久的故人，陌生的感覺是似乎和她已經分別了幾千年幾萬年。
久別的無奈、重逢的喜悅、擔心失去的惆悵都在這迴眸的一瞬間湧上心頭。
看著我呆呆的看著她。雲若宸有些不好意思了。她羞澀地轉迴頭。
“請注意了，現在我們要開始禦風而行”
背後忽然一陣風聲響起，腳下也旋起了一陣風，雲若宸和我的腳忽然脫離了地麵。身後疾風越來越勁，我們二人被風吹起，向前飛奔。
“注意啊！千萬不要靠近路邊！“雲若宸看我禦風而行的狀態較為奔放，趕緊提醒我。
我這才發現，路兩邊全是黑壓壓的滔天巨浪。原來，這條路居於波濤洶湧的海洋中間。
”那是時間之海，又叫業力之海，它連接著你的現在和過去。也就是連接著你的因果，如果不小心掉下去，你將會萬劫不複。墮入永遠的黑暗寂滅的空間.”
我再好奇，也不敢挑戰對未知的恐懼。隻好偷偷向那滔天的波浪看去，整個海水黝黑，貌似粘稠。惡浪濁天，給我帶來一陣陣恐怖的壓迫感。
現在，隻有一心向前，前方，是一個泛著金色光芒的建築。
“前方有什麽？”我大聲詢問雲若宸。
“是車站。”
“車站，通向哪裏？”
“通向你來的地方，現在你要迴去了。”
來的地方？我從哪裏來的？
在生前，我不止一次地從宗教經典和哲學典籍中探索過生命的奧秘。
不止一篇典籍都曾經透露過：生，是一個出發的開始。死，則是一場迴歸。
莫非，我現在正在迴歸？這樣，我就可以從源頭上找到存在的意義了。“視死如歸”這個成語驀然躍進了我的腦海。
“小心了，注意車輛！”雲若宸突然再次提醒我。
好在我生前當過交通警察，本能的職業反應讓我朝路邊閃避。
說時遲，那時快，一輛轎車從我身邊擦了過去，嚇得我一激靈。
“怎麽開車的？連聲喇叭也不按一下”
我怒目看著轎車。
透過車窗，我看到轎車的後座上坐著的人居然是曾良能。他用倨傲的眼神看著我，讓我感覺一陣惡心。
難道，他也死了？
都說生死平等，憑什麽我要禦風而行，而這小子坐豪車出行？
我意又難平。
“胡先生，您別介意。隻有篩選過的a級vip才有坐轎車的待遇。”
雲若宸大概感覺到我心中的不快，趕緊向我解釋。
“那我是什麽身份？”
“您是vip中p”，這是我年輕時在相聲裏聽到的名詞，我一點都不覺得可笑。
看我依然沒有釋然，雲若宸繼續安慰我：“您肯定是重要人物。所以他們指派我專門服務於您。”
其實，我對自己的身份是什麽並不在意，我現在關心的，是這個未知的世界，將以怎樣的麵目迎接我。
禦風很快，轉眼到了車站。雲若宸引導我步入候車大廳。
這是個歐式風格的大型火車站。火車站裏擠滿了白袍人們。估計都是和我一樣剛剛去世的人們。個個白袍裹身，都是一臉的茫然，在他們身邊，還有一些類似於雲若宸這樣的導遊在引導他們。有男有女，熱情而文質彬彬，一個導遊要服務很多人。
“他們不僅僅是導遊，同時也是律師。他們要引導你們去接受審判。”
“審判。”我不禁有所緊張。我知道，很多宗教都有死後審判一說。
我生前曾經不止一次得想象到死亡後接受神之審判的場麵。
據說，當靈魂離開塵世之後，穿越無垠的宇宙，來到神明審判的殿堂。那裏，一片寂靜如死寂的夜空，星辰閃著柔和的光芒。神聖而莊嚴的大廳凝視著每一個靈魂，充滿慈悲與智慧。審判者身著銀白長袍，頭戴皎潔的冠冕，眼中閃爍出天地間的奧秘。
在神聖裁決的光芒下，生者的喧囂漸行漸遠，曾經的憂傷和歡愉都成為了過往。每一個靈魂在這裏都將經曆內心深處最真實的自我反省，所有的罪惡和美好記憶都在這虛幻中褪去，隻留下自己的本質。
有宗教經典說，審判並非懲罰，而是洗禮。每一道審判的光輝，都是對靈魂的一次再生。在神之目光中，一切偏離正途的念頭和行為都將被揭示，而內心最純淨的那份赤誠也會因此得以昭示。
我害怕審判，每個人生前都做過無明之惡，我也一樣，我隻希望，在死亡後的審判之際，我的靈魂能夠感受到無盡的溫柔和力量。
我希望，那是一次超越生死的旅程，是通向永恆的清澈之路。而最終，我的靈魂會找到自己應有的歸宿，在神明的慈愛中得到救贖，千萬不要在審判的光輝下接受永遠的折磨直到最終消亡。
“胡先生，您別緊張，我是一對一專門為你服務的啊。您有可能不需要接受審判，你下一步要去接受一個測試。”
前邊不遠處，我又看到了曾良能。他也白袍披身。所不同的是，他的引導者比別人多，他的身邊簇擁著一群保鏢模樣的工作人員。鄭前進麵無表情，一副慵懶的神情，官氣十足。
這小子，什麽時候都是這樣一種權力範兒。我意頗難平。
“胡先生，請您從這個站台上車。”
雲若宸引導我來到地下通道邊的一處站台。
身邊，一輛巨大的蒸汽機車轟鳴。這樣的老式火車，我在40歲以後就再沒乘坐過。眼瞅著曾良能上了一一輛高鐵模樣的列車。
檔次有落差，我意更難平。
我隻好悻悻地跟隨雲若宸走進蒸汽列車車廂。好在車廂裏人不多。雲若宸找了一個靠窗的座位安排我坐下。
“馬上就要開車了，請您坐好座位，不要隨便走動。有需要請告知我。”雲若宸仿佛又是一個熱情的列車乘務員，語氣依然那樣熱情溫暖，給我惶恐的心情以莫大的安慰。
蒸汽列車鳴笛，緩緩啟動，越開越快，駛出了站台。把月台上的那些惶然無措的靈魂拋到了後麵。
雖然是蒸汽列車，但車速不慢，給我一種科幻電影裏超光速旅行的幻覺。透過車窗，我發現列車駛向了一個鐵路大橋。咣當咣當的聲音不絕於耳，這聲音喚起了我生前兒時乘坐火車的迴憶。
可惜，生命已經沒有重來的機會了。
我看見邊上的列車軌道。枕木並沒有鋪在礫石上。而是懸空的。透過枕木，可以看到橋下洶湧的河水，黑暗而粘稠。
“這就是忘川，它流向業力之海。”雲若宸及時向我解釋，她仿佛猜中了我準備的問題。
忘川湍急，它驀然激發起我遙遠的記憶。我看見另外一格軌道上有三三兩兩的人在朝著我的反方向行走。他們踏過一個個懸空的枕木，又害怕掉下去，行走得無比艱難。
這種場景多麽讓人熟悉！我記得在我生前，應該還是幼兒的時候，曾經做過一個至今難以忘卻的夢。在夢裏，我跟隨兩位長者，一位是父親，一位好像是父親的摯友，在黑暗之夜也曾越過這一個個枕木，艱難向前過橋。我恐高，不敢前行。兩位長輩一邊鼓勵我，他們擔心我害怕，還捂住我眼睛托抱著我向前行走。此後人生，這個場景如同夢境一遍又一遍閃迴在我最初的記憶中。
“他們在走向往生之路。”雲若宸很細致地向我解釋。
有人死，則有人生。我真沒想到，往生的路也是這麽不容易啊。
生命如同流水般不息地前行，
迴首往事，留下點滴的淚光。
珍惜當下，感受每一刻的存在，
生命往來，宛如詩歌般美好而深刻。
這段詩歌忽然湧上心頭。我似乎從來沒有這麽複雜細膩的感受。
“恭喜您，胡先生，您的感覺又和以前一樣變得敏銳了。”
雲若宸真是我心裏麵的蛆蟲。似乎我的所思所想，她能立刻知道。
鐵路橋的走勢向下，車窗離水麵又近了一些。河流蕩漾過來兩葉扁舟。每葉扁舟上都有一群兒童在劃船。他們笑的很甜美，活潑而開心，就像我生前小時候在傳統年畫上看到兒童。其中一葉舟上是一個男孩掌舵劃船，其他全是女孩。另外一葉舟上是一群男孩在嬉戲打鬧和劃船，隻有一個女孩。
男孩都在忙著劃船，女孩則忙著洗衣做飯。兒童們個個露出快樂的笑容。
“他們正走向往生之路，你看，他們投胎以後還是人類，所以都是那樣高興。”雲若宸繼續向我解釋。
我忽然想起，在自己生前小時候，鄰居的王奶奶給我講的傳說故事。王奶奶是婦產科的護士，她經常給我們說一些婦產科的神秘見聞。其中一個傳說就是如果婦產科出生一名女嬰，會連續接生好多女嬰。一波一波的，同樣，如果出生一名男嬰，接下來會連續接生好多男嬰。
“男孩都是掌舵的，女孩都是要縫補衣服做飯的，往往一船隻有一個女孩或者男孩。”王奶奶講的生命故事總是那麽神奇。
鐵路終於和水麵重合在一起了。列車駛入了水中。
我不禁驚叫起來。
“胡先生，請不要緊張。沒有任何危險”，雲若宸趕緊安慰我，“列車要在海下通行了。“
列車雖然在海下通行，速度並不減慢。
車窗外黑漆漆一片，什麽也看不清楚。車廂裏也是燈光灰暗。車窗上隱射出我茫然的麵龐。隱隱綽綽，向我展現出一些不可思議的倒影。
在倒影中，我一點點看到我生前的種種不願意迴憶起的場景。
那些倒影，都在迴溯著我人生的迴憶。
我看到，孩提時的我拎著一壺開水，澆殺著一窩窩的蟻穴。不一會那些螞蟻的屍體黑壓壓的布滿了洞口，
我看到，青年時的我看到摯友取得成就以後自己那充滿嫉妒的醜惡嘴臉。
我看到，老年時的我為病痛所擾，對家人惡語相加的罪惡麵孔。
原來，我的生前是這麽不完美，細細剖析，幾乎找不到任何真善美的品質。我羞赧萬分，不敢再正視車窗。趕緊扭過頭來。發現雲若宸正撲閃著明眸緊盯著我。
“別擔心，您是最好的！”
雲若宸的安慰讓我愧不敢當：“哪裏哪裏，我罪孽深重，應該接受審判。該下地獄也該坦然承受。”
對於未知的將來，我生前從各種佛道經書中也曾經讀過，有罪就要受罰，該承受就要承受。
往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嗔癡。
從身語意之所生，今對佛前求懺悔。
罪從心起將心懺，心若滅時罪亦亡。
心滅罪亡兩俱空，是則名為真懺悔。
——摘自生前所讀佛經
我要懺悔，我要有這個覺悟。
一時間，我竟然淚流滿麵。
火車一直在海底穿行。這是沒有亮光的旅程。
感覺連續好幾天，又仿佛穿行了幾個世紀。
這趟旅行，讓我既感覺新鮮，又覺得有些熟悉。莫非，這條路，我來來迴迴走過好多次？
人類，是時光中的逆旅，來來迴迴的旅程，在我的腦海中似乎連一點斑駁的記憶也沒有。
車窗外的黑暗漸漸淡薄。緩緩透過一陣亮光來。逐漸地，這些光芒有了色彩，似乎也有了溫度。
陡然間，眼前為之一亮，列車躍出了海麵朝著天空的方向行駛。
“哈！”
我感覺心中一陣舒暢。快樂地長透一口悶氣。
“列車現在朝著哪個方向開啊？”我忍不住問雲若宸。
“就是迴到你來時出發的地方啊！雲若宸微笑地對我說。
我還是沒有聽明白，看著雲若宸白領麗人般的笑容和態度。我也不好意思再追問下去。
我想到我生前讀過的宗教哲學書籍，有三句靈魂拷問：你是誰？ 你從哪裏來？你到哪裏去？
巨大的好奇湧上心頭。看來。我很快要搞清楚我從哪裏來這個問題了。
後麵的列車旅程漫長而驚心。列車時而穿越雲彩，在空中滑行，時而又在地麵穿過花海，然後鑽入地下奔馳。其間，雲若宸還引導我下車，來到幾個不同的站台，從一個個麵無表情的靈魂乘客身邊穿過，再上車，轉乘了幾趟列車。
“七天，總共是七天的旅程”。雲若宸怕我旅程焦慮，不失時機地向我做出說明。
我的心情較為低沉。生前所有的一切都離我而去了。財富、家人還有那永遠不可能實現的夢想。迎接我的該是什麽？所謂的審判與地獄？
好在最後一次轉車，雲若宸幫我訂了軟臥包廂。我靠在床上，看著車外發著呆。由於並沒有感覺到饑渴，雲若宸也沒為我準備什麽食物和飲品。她隻是耐心地看著我，眼光慈祥而溫暖。窗外，列車忽上忽下，給我的感覺是有時候在乘坐飛機，有時候在乘坐輪船，不對，有時候是礦車、是潛水艇。
透過車窗，我能看到各種驚心動魄的場景。
列車曾經穿越過雪山。窗外一片陰暗。能看到狂風唿嘯，卷起千堆雪，山道冰封，一群黑壓壓的人們光溜著身體，一步一叩地朝山道上蹣跚而行，大片的雪花如刀片一樣衝擊著他們的身體。
“胡先生，您要是感覺不適應，可以不用看窗外，不必理會窗外。”雲若宸看出了我的不適，關心地安慰我。
忽然眼前一片漆黑，列車轉進了隧道，猛然又透出亮來。
隧道外立刻變成了火海世界，樹在燃燒，石頭在燃燒，就連池塘和河流也在燃燒，同樣燃燒的還有那窗外赤裸前行的人們。
“這就是所說的地獄吧？”我問雲若宸。
雲若宸安慰我說：“是這樣的。後麵還有沸水地獄、燒林地獄、劍樹地獄、刀道地獄、刺棘地獄、鹹河地獄、阿鼻地獄，您要是感覺不舒服，可以不看，請在車上睡一會。”
“你說得倒是輕巧，人死以後還能入眠嗎？”我感覺好奇。
“就像你生前見過的和尚道士打坐那樣。閉上眼睛，什麽也不想，就可以了。”
“什麽也不想，你就會感覺旅行時間縮短了，也會發現很快就到終點了。不對，是起點。你瞧，我老是說錯！”
雲若宸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好像窗外的慘烈景象和我們毫無關聯。
“我也會下地獄嗎？”我鼓足勇氣問雲若宸。
“胡先生，您不會的。您這幾世已經夠辛苦了。”
“不過我確實曾經也做過很多惡啊。”
“隻要有懺悔心就行了啊。”
“不下地獄，我會去天堂嗎？”
“沒有那麽容易的事情，有很多使命還要等待您去完成呢。”
雲若宸輕描淡寫地把“我將哪裏去”這個問題迴答地既輕鬆而又稀裏糊塗。
我不想繼續追問下去了。既然一切都是我不能把握的，不如順其自然。我按照雲若宸所說的那樣。盤腿而坐，學老僧入定。目似瞑，意暇甚。
忽然感覺列車的車身一晃，我睜開眼睛，發現列車又行駛到天上。窗外一片祥雲。不知是早晨還是晚上，陽光金燦燦的，也為朵朵雲彩鍍上金邊。
終於，列車緩慢地停了下來。
“胡先生，您到站了。請跟隨我下車。雲若宸熱情洋溢地招唿我。“下車後，如果有對我的服務進行評價的，別忘記給我個五星好評啊。”雲若宸笑得依然是那麽溫暖甜美，她忽然湊到我的耳邊，神秘兮兮地對我說“記得19這個數字哦。需要決定的時候，毫不猶豫，幹淨利索！”
然後，雲若宸恢複了職業笑容，引導我下車。
我又來到了一座具有大型穹頂的車站。人流不是很多，冷泠清清。車站寂靜地讓人感覺恐怖，因為幾乎隻有我和雲若宸兩個。
這是個什麽地方？像車站，也有些像法院。難道是死後麵臨審判的地方？
像天堂，也像故鄉。這就是我靈魂出發的地方。
這個地方，足夠給我強烈的莊嚴感和歸屬感。
“馬上出站了， 請這邊走。”
前方，是個出站的檢票口，外邊有什麽？對終極地認知的好奇在驅使著我。
出站口居然有一個工作人員。是一位長的和雲若宸很像的美麗女郎。她和雲若宸著一樣的職業微笑，熱情地迎接著我。
“您辛苦了。請喝口水吧。”
看到這碗水，我忽然感覺到強烈的口渴。接過碗來，正想一口氣喝下。
忽然，雲若宸和這個工作女郎說了句閑話：“薑女姐姐，你天天一個人在這裏寂寞不寂寞啊？”
“薑女”好熟悉的名字，“孟薑女？！”這位女郎姓孟！孟婆？
眼前一碗解渴的水，噴香撲鼻得有些詭異！應該就是孟婆湯了吧？！
這一瞬間，一個念頭在我腦海中迸發了，我實在不想抹除我生前的一切記憶。如果喝了這個湯，我會遺忘一切！
或許我將無我，我是誰都不知道了。那個和永夜般的寂滅有什麽區別呢？
那可就算是我恐懼中的真正意義上的死亡了！
果然，我的軀體被澡堂的繩索拉著向上升起。
我的體態變成了直立。
我緩緩抬起頭，穹頂的陽光越來越明亮。我繼續升騰，就要超越穹頂。
高處越來越亮，那一道光，莫非要把我送入天堂。
那天堂，會不會有羽翼輕盈的天使？他們翱翔在晴朗的藍天，藍天點綴著潔白的雲朵，如同一團團般柔軟。還有那一道道丁達爾般的道道金光，灑落在青青翠綠的芳草地，萬紫千紅的花朵吐露著迷人的芬芳。清澈的溪水緩緩流淌，叮叮咚咚，奏響著和諧的音符，生命在這裏綻放並得到永恆。
那天堂，一個靈魂應該是愉悅的、寧靜的，恆久幸福的，思想得以自由飛翔，並沉浸在無窮的愛與溫暖之中。那裏，是一個讓人心曠神怡、感受生命真諦的所在。在那片淨土中，每個存在都被賦予了意義和價值，相互間充滿著充分的理解與關愛。或許，天堂是那個超越時間和空間的地方，指引我們迴歸最初的純淨和善良。
我又忽然想到，如果有天堂，那必定又會有地獄。這又讓我焦慮起來。地獄的場景，我生前也應該有過多次想象吧。
那是烏雲籠罩下的黑暗深淵，熊熊烈火在無盡的恐懼中咆哮。鎖鏈的撕扯聲和嚎叫聲彌漫著空氣，痛苦的的呻吟此起彼伏。在那片被詛咒的領域裏，罪惡在不斷蔓延，貪婪、嫉妒、憤怒橫行，使得靈魂陷入永恆的折磨。
還有那地獄的幽深深處，失去了希望與光明，隻有無盡的黑暗和孤寂。這裏是罪孽聚集的地方，每一刻都在提醒著人類內心的陰暗麵和背叛。或許，地獄是那個讓人永世銘記自己錯誤選擇的痛苦之地，喚醒我們對善良與正義的珍視。
好在我生前曾經讀過一段宗教典籍，書上告訴我們，你眼中的世界是美好的，能夠經常看到別人身上的美好，那你所處的環境處處都是極樂淨土；倘若你眼中的世界是醜陋的，經常看到別人身上的陰暗麵，那你所處的環境處處皆是地獄。
好在我是第一種狀態，生前因為經常覺得世界是美好的，充滿陽光的，人間處處充滿愛而被身邊的很多人瞧不起，他們覺得我很天真、幼稚、不成熟甚至愚蠢。
我意已平，因為我一直向上，向白光裏升騰，說明我要去天堂了。
升騰、升騰，穿過穹頂，我即將飛到那道光裏。
啊，天堂 ，我來了！
白光很亮，我的視力好久才恢複。
“您好，請問是胡全真先生嗎？
有人在唿喚我。我的眼睛漸漸能看清東西了。
白光盡處，沒有白雲的階梯和白鴿，隻有一個嬌俏玲瓏、一身正裝打扮的少女站在我麵前。耳邊也沒有風琴的鳴唱和“哈利路亞”的合唱。眼前的少女正撲閃著黑溜溜的大眼珠，麵帶微笑的看著我,聲音溫柔，雙手低垂，體態微鞠，仿佛本世紀初期從事服務業的商場服務員、列車乘務員、飛機上的空姐。
“您好，請問是胡全真先生嗎？”
“我是……”，我忽然意識到我剛才在養老院的洗澡間，全身不著衣物。
對了，自己剛才在沐浴，全身無衣，很不禮貌，趕緊用手遮擋。
是先遮臉還是先遮住隱私呢？
正在猶豫時，忽然發現，身體不知道什麽時候被披上了一層白色的紗袍，我現在的打扮應該像小時候看的連環畫裏的古希臘人的形象吧。
白袍遮身，有可能遮不住肚子和大腿，還有我的窘迫。
“我…是……，我死了麽？”我吞吞吐吐道。
“啊，胡先生！恭喜您！即將步入一個永生的世界！”眼前的姑娘合手鞠躬，展示出一名白領女性應有的禮儀修養。
“歡迎光臨。”
“謝謝，不客氣。我到底是不是死了，請你立刻告訴我。直接了當點。謝謝！”我迫切地想知道目前我處於什麽狀態！
“恭喜您！胡先生，您已經去世了。“姑娘熱情洋溢地對我邊笑邊點頭。
恭喜我的死亡，她仿佛在做一個極盡誇張的黑色幽默表演。
我差點笑出聲來。又不敢過於打斷姑娘的熱情：“我死了，我怎麽沒有啥感覺啊？”
“先生您好，由於您當年入住養老院簽的是玉鼎集團的vip實驗服務，所以目前程序正在把您的意識傳入虛擬空間。我們這塊的服務是無縫連接的。也就是在您的生理指數達到瀕死數值時及時通過腦機接口進行連接上傳，你的生前意識將轉化為機器係統裏的意識。剛才您感覺通過一道白光了沒有？在那個過程中，您就已經從生物學的意義上已經死亡了。”
我明白了。我稀裏糊塗就死了。
看來，死亡並沒有那麽可怕。並不是從此孤獨地沉落到永夜般的寂滅之地。我現在還能思考，還能對話，說明我的靈魂還在，“你是誰？牛頭？馬麵？無常？”
“胡先生，對不起，沒來得及介紹，我叫雲若宸，是您的“‘一條龍’專屬對接客戶經理”，從現在開始，我將引導您的靈魂開始旅行，直到前往係統為您設計的永生之地。”雲若宸微笑著，聲音溫柔。使我再次懷念起在年輕時認識的那些公司、酒店的前台客服姑娘們來。
“胡先生，現在我們可以出發了。這段旅程可能讓您感到非常漫長，如果您感到疲憊和困惑，可以隨時諮詢我，並對我提出要求。等到服務結束，別忘記給我打個五星好評啊 。”
“好的，謝謝！“
“胡先生，現在請您跟我一起走吧。路上如果遇到其他人，請千萬不要和他們接觸或者交流。”
我緩緩跟著雲若宸往前走去。我偷偷觀察了一下我的肢體，肌肉恢複了年輕人一樣的彈力，骨骼也變得堅硬有力。這樣可以使我像一個正常人一樣向前行走。我忍不住開心起來。死亡沒有這麽可怕，忽然迴想起小時候聽過的一首歌。
今夜多少失落的夢埋在心底，隻有星星牽掛我的心
星星一眨眼，人間數十寒暑，轉眼像雲煙像雲煙
像那浮雲的一片，訴說歲月的延綿
生命的盡頭不是輕煙……
生命的盡頭不是輕煙，這詞，寫得多好啊！永生之地在哪裏？希望是我生前所想象的美好天堂。
輕輕的我，走在一個寬闊的道路上。天空降下一束粗大的光，灑滿這條道路，照在我和雲若宸的身上，在道路上留下長長的身影。雲若宸的背影嬌小曼妙，我從後麵望去似曾相識，她扭過頭來，對我迴眸一笑，淺淺的酒窩蕩漾在臉上。
“胡先生請不要靠近路邊，路邊是無底的深淵，掉下去很危險。”
看著她關切的笑容，我忽然感覺一陣激動，她的笑容親切溫暖，感覺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感覺是覺得她像我認識已久的故人，陌生的感覺是似乎和她已經分別了幾千年幾萬年。
久別的無奈、重逢的喜悅、擔心失去的惆悵都在這迴眸的一瞬間湧上心頭。
看著我呆呆的看著她。雲若宸有些不好意思了。她羞澀地轉迴頭。
“請注意了，現在我們要開始禦風而行”
背後忽然一陣風聲響起，腳下也旋起了一陣風，雲若宸和我的腳忽然脫離了地麵。身後疾風越來越勁，我們二人被風吹起，向前飛奔。
“注意啊！千萬不要靠近路邊！“雲若宸看我禦風而行的狀態較為奔放，趕緊提醒我。
我這才發現，路兩邊全是黑壓壓的滔天巨浪。原來，這條路居於波濤洶湧的海洋中間。
”那是時間之海，又叫業力之海，它連接著你的現在和過去。也就是連接著你的因果，如果不小心掉下去，你將會萬劫不複。墮入永遠的黑暗寂滅的空間.”
我再好奇，也不敢挑戰對未知的恐懼。隻好偷偷向那滔天的波浪看去，整個海水黝黑，貌似粘稠。惡浪濁天，給我帶來一陣陣恐怖的壓迫感。
現在，隻有一心向前，前方，是一個泛著金色光芒的建築。
“前方有什麽？”我大聲詢問雲若宸。
“是車站。”
“車站，通向哪裏？”
“通向你來的地方，現在你要迴去了。”
來的地方？我從哪裏來的？
在生前，我不止一次地從宗教經典和哲學典籍中探索過生命的奧秘。
不止一篇典籍都曾經透露過：生，是一個出發的開始。死，則是一場迴歸。
莫非，我現在正在迴歸？這樣，我就可以從源頭上找到存在的意義了。“視死如歸”這個成語驀然躍進了我的腦海。
“小心了，注意車輛！”雲若宸突然再次提醒我。
好在我生前當過交通警察，本能的職業反應讓我朝路邊閃避。
說時遲，那時快，一輛轎車從我身邊擦了過去，嚇得我一激靈。
“怎麽開車的？連聲喇叭也不按一下”
我怒目看著轎車。
透過車窗，我看到轎車的後座上坐著的人居然是曾良能。他用倨傲的眼神看著我，讓我感覺一陣惡心。
難道，他也死了？
都說生死平等，憑什麽我要禦風而行，而這小子坐豪車出行？
我意又難平。
“胡先生，您別介意。隻有篩選過的a級vip才有坐轎車的待遇。”
雲若宸大概感覺到我心中的不快，趕緊向我解釋。
“那我是什麽身份？”
“您是vip中p”，這是我年輕時在相聲裏聽到的名詞，我一點都不覺得可笑。
看我依然沒有釋然，雲若宸繼續安慰我：“您肯定是重要人物。所以他們指派我專門服務於您。”
其實，我對自己的身份是什麽並不在意，我現在關心的，是這個未知的世界，將以怎樣的麵目迎接我。
禦風很快，轉眼到了車站。雲若宸引導我步入候車大廳。
這是個歐式風格的大型火車站。火車站裏擠滿了白袍人們。估計都是和我一樣剛剛去世的人們。個個白袍裹身，都是一臉的茫然，在他們身邊，還有一些類似於雲若宸這樣的導遊在引導他們。有男有女，熱情而文質彬彬，一個導遊要服務很多人。
“他們不僅僅是導遊，同時也是律師。他們要引導你們去接受審判。”
“審判。”我不禁有所緊張。我知道，很多宗教都有死後審判一說。
我生前曾經不止一次得想象到死亡後接受神之審判的場麵。
據說，當靈魂離開塵世之後，穿越無垠的宇宙，來到神明審判的殿堂。那裏，一片寂靜如死寂的夜空，星辰閃著柔和的光芒。神聖而莊嚴的大廳凝視著每一個靈魂，充滿慈悲與智慧。審判者身著銀白長袍，頭戴皎潔的冠冕，眼中閃爍出天地間的奧秘。
在神聖裁決的光芒下，生者的喧囂漸行漸遠，曾經的憂傷和歡愉都成為了過往。每一個靈魂在這裏都將經曆內心深處最真實的自我反省，所有的罪惡和美好記憶都在這虛幻中褪去，隻留下自己的本質。
有宗教經典說，審判並非懲罰，而是洗禮。每一道審判的光輝，都是對靈魂的一次再生。在神之目光中，一切偏離正途的念頭和行為都將被揭示，而內心最純淨的那份赤誠也會因此得以昭示。
我害怕審判，每個人生前都做過無明之惡，我也一樣，我隻希望，在死亡後的審判之際，我的靈魂能夠感受到無盡的溫柔和力量。
我希望，那是一次超越生死的旅程，是通向永恆的清澈之路。而最終，我的靈魂會找到自己應有的歸宿，在神明的慈愛中得到救贖，千萬不要在審判的光輝下接受永遠的折磨直到最終消亡。
“胡先生，您別緊張，我是一對一專門為你服務的啊。您有可能不需要接受審判，你下一步要去接受一個測試。”
前邊不遠處，我又看到了曾良能。他也白袍披身。所不同的是，他的引導者比別人多，他的身邊簇擁著一群保鏢模樣的工作人員。鄭前進麵無表情，一副慵懶的神情，官氣十足。
這小子，什麽時候都是這樣一種權力範兒。我意頗難平。
“胡先生，請您從這個站台上車。”
雲若宸引導我來到地下通道邊的一處站台。
身邊，一輛巨大的蒸汽機車轟鳴。這樣的老式火車，我在40歲以後就再沒乘坐過。眼瞅著曾良能上了一一輛高鐵模樣的列車。
檔次有落差，我意更難平。
我隻好悻悻地跟隨雲若宸走進蒸汽列車車廂。好在車廂裏人不多。雲若宸找了一個靠窗的座位安排我坐下。
“馬上就要開車了，請您坐好座位，不要隨便走動。有需要請告知我。”雲若宸仿佛又是一個熱情的列車乘務員，語氣依然那樣熱情溫暖，給我惶恐的心情以莫大的安慰。
蒸汽列車鳴笛，緩緩啟動，越開越快，駛出了站台。把月台上的那些惶然無措的靈魂拋到了後麵。
雖然是蒸汽列車，但車速不慢，給我一種科幻電影裏超光速旅行的幻覺。透過車窗，我發現列車駛向了一個鐵路大橋。咣當咣當的聲音不絕於耳，這聲音喚起了我生前兒時乘坐火車的迴憶。
可惜，生命已經沒有重來的機會了。
我看見邊上的列車軌道。枕木並沒有鋪在礫石上。而是懸空的。透過枕木，可以看到橋下洶湧的河水，黑暗而粘稠。
“這就是忘川，它流向業力之海。”雲若宸及時向我解釋，她仿佛猜中了我準備的問題。
忘川湍急，它驀然激發起我遙遠的記憶。我看見另外一格軌道上有三三兩兩的人在朝著我的反方向行走。他們踏過一個個懸空的枕木，又害怕掉下去，行走得無比艱難。
這種場景多麽讓人熟悉！我記得在我生前，應該還是幼兒的時候，曾經做過一個至今難以忘卻的夢。在夢裏，我跟隨兩位長者，一位是父親，一位好像是父親的摯友，在黑暗之夜也曾越過這一個個枕木，艱難向前過橋。我恐高，不敢前行。兩位長輩一邊鼓勵我，他們擔心我害怕，還捂住我眼睛托抱著我向前行走。此後人生，這個場景如同夢境一遍又一遍閃迴在我最初的記憶中。
“他們在走向往生之路。”雲若宸很細致地向我解釋。
有人死，則有人生。我真沒想到，往生的路也是這麽不容易啊。
生命如同流水般不息地前行，
迴首往事，留下點滴的淚光。
珍惜當下，感受每一刻的存在，
生命往來，宛如詩歌般美好而深刻。
這段詩歌忽然湧上心頭。我似乎從來沒有這麽複雜細膩的感受。
“恭喜您，胡先生，您的感覺又和以前一樣變得敏銳了。”
雲若宸真是我心裏麵的蛆蟲。似乎我的所思所想，她能立刻知道。
鐵路橋的走勢向下，車窗離水麵又近了一些。河流蕩漾過來兩葉扁舟。每葉扁舟上都有一群兒童在劃船。他們笑的很甜美，活潑而開心，就像我生前小時候在傳統年畫上看到兒童。其中一葉舟上是一個男孩掌舵劃船，其他全是女孩。另外一葉舟上是一群男孩在嬉戲打鬧和劃船，隻有一個女孩。
男孩都在忙著劃船，女孩則忙著洗衣做飯。兒童們個個露出快樂的笑容。
“他們正走向往生之路，你看，他們投胎以後還是人類，所以都是那樣高興。”雲若宸繼續向我解釋。
我忽然想起，在自己生前小時候，鄰居的王奶奶給我講的傳說故事。王奶奶是婦產科的護士，她經常給我們說一些婦產科的神秘見聞。其中一個傳說就是如果婦產科出生一名女嬰，會連續接生好多女嬰。一波一波的，同樣，如果出生一名男嬰，接下來會連續接生好多男嬰。
“男孩都是掌舵的，女孩都是要縫補衣服做飯的，往往一船隻有一個女孩或者男孩。”王奶奶講的生命故事總是那麽神奇。
鐵路終於和水麵重合在一起了。列車駛入了水中。
我不禁驚叫起來。
“胡先生，請不要緊張。沒有任何危險”，雲若宸趕緊安慰我，“列車要在海下通行了。“
列車雖然在海下通行，速度並不減慢。
車窗外黑漆漆一片，什麽也看不清楚。車廂裏也是燈光灰暗。車窗上隱射出我茫然的麵龐。隱隱綽綽，向我展現出一些不可思議的倒影。
在倒影中，我一點點看到我生前的種種不願意迴憶起的場景。
那些倒影，都在迴溯著我人生的迴憶。
我看到，孩提時的我拎著一壺開水，澆殺著一窩窩的蟻穴。不一會那些螞蟻的屍體黑壓壓的布滿了洞口，
我看到，青年時的我看到摯友取得成就以後自己那充滿嫉妒的醜惡嘴臉。
我看到，老年時的我為病痛所擾，對家人惡語相加的罪惡麵孔。
原來，我的生前是這麽不完美，細細剖析，幾乎找不到任何真善美的品質。我羞赧萬分，不敢再正視車窗。趕緊扭過頭來。發現雲若宸正撲閃著明眸緊盯著我。
“別擔心，您是最好的！”
雲若宸的安慰讓我愧不敢當：“哪裏哪裏，我罪孽深重，應該接受審判。該下地獄也該坦然承受。”
對於未知的將來，我生前從各種佛道經書中也曾經讀過，有罪就要受罰，該承受就要承受。
往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嗔癡。
從身語意之所生，今對佛前求懺悔。
罪從心起將心懺，心若滅時罪亦亡。
心滅罪亡兩俱空，是則名為真懺悔。
——摘自生前所讀佛經
我要懺悔，我要有這個覺悟。
一時間，我竟然淚流滿麵。
火車一直在海底穿行。這是沒有亮光的旅程。
感覺連續好幾天，又仿佛穿行了幾個世紀。
這趟旅行，讓我既感覺新鮮，又覺得有些熟悉。莫非，這條路，我來來迴迴走過好多次？
人類，是時光中的逆旅，來來迴迴的旅程，在我的腦海中似乎連一點斑駁的記憶也沒有。
車窗外的黑暗漸漸淡薄。緩緩透過一陣亮光來。逐漸地，這些光芒有了色彩，似乎也有了溫度。
陡然間，眼前為之一亮，列車躍出了海麵朝著天空的方向行駛。
“哈！”
我感覺心中一陣舒暢。快樂地長透一口悶氣。
“列車現在朝著哪個方向開啊？”我忍不住問雲若宸。
“就是迴到你來時出發的地方啊！雲若宸微笑地對我說。
我還是沒有聽明白，看著雲若宸白領麗人般的笑容和態度。我也不好意思再追問下去。
我想到我生前讀過的宗教哲學書籍，有三句靈魂拷問：你是誰？ 你從哪裏來？你到哪裏去？
巨大的好奇湧上心頭。看來。我很快要搞清楚我從哪裏來這個問題了。
後麵的列車旅程漫長而驚心。列車時而穿越雲彩，在空中滑行，時而又在地麵穿過花海，然後鑽入地下奔馳。其間，雲若宸還引導我下車，來到幾個不同的站台，從一個個麵無表情的靈魂乘客身邊穿過，再上車，轉乘了幾趟列車。
“七天，總共是七天的旅程”。雲若宸怕我旅程焦慮，不失時機地向我做出說明。
我的心情較為低沉。生前所有的一切都離我而去了。財富、家人還有那永遠不可能實現的夢想。迎接我的該是什麽？所謂的審判與地獄？
好在最後一次轉車，雲若宸幫我訂了軟臥包廂。我靠在床上，看著車外發著呆。由於並沒有感覺到饑渴，雲若宸也沒為我準備什麽食物和飲品。她隻是耐心地看著我，眼光慈祥而溫暖。窗外，列車忽上忽下，給我的感覺是有時候在乘坐飛機，有時候在乘坐輪船，不對，有時候是礦車、是潛水艇。
透過車窗，我能看到各種驚心動魄的場景。
列車曾經穿越過雪山。窗外一片陰暗。能看到狂風唿嘯，卷起千堆雪，山道冰封，一群黑壓壓的人們光溜著身體，一步一叩地朝山道上蹣跚而行，大片的雪花如刀片一樣衝擊著他們的身體。
“胡先生，您要是感覺不適應，可以不用看窗外，不必理會窗外。”雲若宸看出了我的不適，關心地安慰我。
忽然眼前一片漆黑，列車轉進了隧道，猛然又透出亮來。
隧道外立刻變成了火海世界，樹在燃燒，石頭在燃燒，就連池塘和河流也在燃燒，同樣燃燒的還有那窗外赤裸前行的人們。
“這就是所說的地獄吧？”我問雲若宸。
雲若宸安慰我說：“是這樣的。後麵還有沸水地獄、燒林地獄、劍樹地獄、刀道地獄、刺棘地獄、鹹河地獄、阿鼻地獄，您要是感覺不舒服，可以不看，請在車上睡一會。”
“你說得倒是輕巧，人死以後還能入眠嗎？”我感覺好奇。
“就像你生前見過的和尚道士打坐那樣。閉上眼睛，什麽也不想，就可以了。”
“什麽也不想，你就會感覺旅行時間縮短了，也會發現很快就到終點了。不對，是起點。你瞧，我老是說錯！”
雲若宸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好像窗外的慘烈景象和我們毫無關聯。
“我也會下地獄嗎？”我鼓足勇氣問雲若宸。
“胡先生，您不會的。您這幾世已經夠辛苦了。”
“不過我確實曾經也做過很多惡啊。”
“隻要有懺悔心就行了啊。”
“不下地獄，我會去天堂嗎？”
“沒有那麽容易的事情，有很多使命還要等待您去完成呢。”
雲若宸輕描淡寫地把“我將哪裏去”這個問題迴答地既輕鬆而又稀裏糊塗。
我不想繼續追問下去了。既然一切都是我不能把握的，不如順其自然。我按照雲若宸所說的那樣。盤腿而坐，學老僧入定。目似瞑，意暇甚。
忽然感覺列車的車身一晃，我睜開眼睛，發現列車又行駛到天上。窗外一片祥雲。不知是早晨還是晚上，陽光金燦燦的，也為朵朵雲彩鍍上金邊。
終於，列車緩慢地停了下來。
“胡先生，您到站了。請跟隨我下車。雲若宸熱情洋溢地招唿我。“下車後，如果有對我的服務進行評價的，別忘記給我個五星好評啊。”雲若宸笑得依然是那麽溫暖甜美，她忽然湊到我的耳邊，神秘兮兮地對我說“記得19這個數字哦。需要決定的時候，毫不猶豫，幹淨利索！”
然後，雲若宸恢複了職業笑容，引導我下車。
我又來到了一座具有大型穹頂的車站。人流不是很多，冷泠清清。車站寂靜地讓人感覺恐怖，因為幾乎隻有我和雲若宸兩個。
這是個什麽地方？像車站，也有些像法院。難道是死後麵臨審判的地方？
像天堂，也像故鄉。這就是我靈魂出發的地方。
這個地方，足夠給我強烈的莊嚴感和歸屬感。
“馬上出站了， 請這邊走。”
前方，是個出站的檢票口，外邊有什麽？對終極地認知的好奇在驅使著我。
出站口居然有一個工作人員。是一位長的和雲若宸很像的美麗女郎。她和雲若宸著一樣的職業微笑，熱情地迎接著我。
“您辛苦了。請喝口水吧。”
看到這碗水，我忽然感覺到強烈的口渴。接過碗來，正想一口氣喝下。
忽然，雲若宸和這個工作女郎說了句閑話：“薑女姐姐，你天天一個人在這裏寂寞不寂寞啊？”
“薑女”好熟悉的名字，“孟薑女？！”這位女郎姓孟！孟婆？
眼前一碗解渴的水，噴香撲鼻得有些詭異！應該就是孟婆湯了吧？！
這一瞬間，一個念頭在我腦海中迸發了，我實在不想抹除我生前的一切記憶。如果喝了這個湯，我會遺忘一切！
或許我將無我，我是誰都不知道了。那個和永夜般的寂滅有什麽區別呢？
那可就算是我恐懼中的真正意義上的死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