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天台,上麵有不少人,民警,居委會的幾個大媽大姐,李倩站在天台中間,正低著頭抹著眼淚,李保國大著嗓門一邊咳嗽一邊罵著,罵李倩,也罵蔣丞,話說得非常難聽,顧飛在這裏長大,聽過各種刷新下限的語言,但李保國這種結合了世間萬物生殖器以及宇宙萬物發情期的針對李倩和蔣丞莫名其妙的指責,還是讓人有種想過去直接把他推下樓去的衝動。  蔣丞蹲在她身後靠近天台樓梯的位置,背對著這邊也看不清是什麽情況。  “蔣丞。”顧飛沒法過去,隻能在這邊叫了他一聲。  蔣丞轉過了頭,猶豫了幾秒鍾之後,手腳並用地往他這邊爬了過來,一邊爬一邊擰著眉說:“我要下去,我不管了,我要下去……”  顧飛往前兩步伸出了手,蔣丞一把抓住他的手之後頓時整個人都軟了下去,顧飛不得不半拖半抱地把他摟到了樓梯邊上。  “我不管了,我再也不想聽到他任何消息,”蔣丞小聲說著,“我們下去。”  “嗯。”顧飛應了一聲。  “那什麽,”蔣丞聲音有些微微發顫,“你……背我下去,我動不了。”第70章   蔣丞的聲音很低, 似乎是不想讓旁邊的人聽到, 顧飛點了點頭,應了一聲,但如果要背他下去,這動靜別說是旁邊的民警和大媽大姐們,就是那邊的李保國估計都能看得到了。  而且……蔣丞大腿根兒的牙印剛做好, 這會兒都還又紅又腫的, 他根本沒法背, 他猶豫了一下, 也小聲說:“背你會蹭到你的牙印吧,我……抱你下去?”  “放你的羅圈兒屁。”蔣丞雖然還是很小聲, 但拒絕得還是很堅決。  “那行吧。”顧飛歎了口氣,抓過蔣丞的胳膊往自己肩上一搭, 摟住他的腰, 微微側身一使勁,幾乎把蔣丞拽離了地麵,拖著就開始往樓梯那兒下去。  這姿勢下普通的樓梯沒什麽問題,但這老樓通天台的樓梯是個鐵架子樓梯,背著人下去沒什麽問題,要這麽單手摟著蔣丞下去,難度就有點兒大了。  他能感覺到蔣丞整個人都發軟,這估計不光是恐高,還有對李保國帶著震驚的失望。  他不得不一手拽著樓梯,一手摟著蔣丞,基本就用一隻手和一條腿的力量把蔣丞給弄下了樓梯,最後一步他胳膊都拉得有點兒疼,差點兒把蔣丞直接扔地上。  鬆手之後蔣丞往牆邊一靠,慢慢蹲到了地上。  天台上李保國還在罵,夾著李倩的哭聲,還有民警不斷的勸說,雖然聽得不是太清楚內容,但卻依然能從語氣語調裏聽出壓抑和煩躁來。  “下去吧?”顧飛彎腰撐著膝蓋看著他。  “嗯,”蔣丞皺著眉深吸了兩口氣,站了起來,又按了按肚子,“操,想吐。”  “那吐吧。”顧飛說。  “文明點兒,鋼廠是我家,”蔣丞看了他一眼,“愛護靠大家。”  顧飛笑了起來,在他肩上捏了捏:“那下去找個垃圾堆吐。”  蔣丞沒說話,閉著眼又緩了緩,但頂樓天台上的混亂似乎讓他沒辦法緩過來,他歎了口氣,低頭扶著欄杆往樓下走。  顧飛跟在他身後,聽著天台上的聲音一點點變小。  剛下了兩層樓,樓下傳來了一聲怒吼:“想死你就死啊!蹲那兒嚇唬誰呢!有病!”  蔣丞的腳步停了停,五樓一戶人的門開著,屋裏的人正趴在窗口看熱鬧,這吼聲一傳上來,這家人立馬興奮起來:“他家大小子來了,這有得鬧了!”  顧飛在蔣丞身後輕輕推了一下:“走。”  蔣丞轉身繼續往樓下走,走得有些慢,也許是因為下了樓就會碰到李輝,一個接一個他不願意看到的人就這麽輪流出現。  “一會兒去吃點兒東西吧,”顧飛在後頭打著岔,“去九日家吃餡兒餅怎麽樣?挺久沒去吃了。”  “嗯,”蔣丞應了一聲,“不過這個點兒過去沒有驢肉了吧,我挺喜歡吃驢肉的。”  “可以吃……裏脊的,”顧飛看著蔣丞後背,“你上迴不是說裏脊的也挺好吃麽?吃裏脊的唄。”  “好。”蔣丞點了點頭。  越往樓下走,李輝的聲音越大,顧飛感覺認識李輝這麽多年,從來沒見他中氣這麽足過,跟李保國對罵的那個勁頭如同多年的死敵,就連李保國也像是來了精神,咳嗽停了,也不喘了,罵得相當響亮,嘹亮的聲音在樓道裏反複迴蕩著,都聽不清罵的是什麽了。  民警和居委會的人肯定都後悔把他叫來,但要見李輝是李保國的要求,見不著破口大罵不下來,見著了也破口大罵不知道什麽時候能下來,這種兩難的局麵也是不好處理。  唯一覺得愉快的大概隻有圍觀群眾。  這裏的人,生活就在這如同死水交錯縱橫的幾條棋盤路上,每一個十字路口最後都會繞迴原點,反反複複,幾代人也許都重複著同樣的路,甚至已經不需要再抬頭往前看,就能順著路重重複複地走到終天。  樓下仰著脖子往上看的人,樓下窗口探著腦袋向下看的人,關著門豎耳聆聽的人,大多數人的心情早就沒有了希望兩個字,或者從來就沒有過,也根本不會去想,唯一的樂趣大概就是圍觀身邊的那些混亂和痛。  有人比自己更混亂,有人比自己更痛苦,就是最大的樂趣。  顧飛不知道今天這場鬧劇會怎麽收場,李輝前所未有的強硬,上迴李保國拿刀砍人,他一邊罵著還一邊上去搶了刀,順便打了李保國,今天卻沒有退讓的意思,隔著好幾層樓的距離吵得生龍活虎仿佛一場氣勢磅礴的詩朗誦。  也許是因為這次李保國鬧起來跟他的病有關,跟病有關,就跟錢有關,這對於鋼廠特產來說,是件相當要命的事。  值得一場巨大的爭吵。  “我真的不知道,”蔣丞低聲說,“他們為什麽可以用這樣的姿態活幾十年,活一輩子。”  “你不用知道,”顧飛說,“你又不需要這樣去活,你活你自己的就行,這世界上人的人這麽多,總能保持物種的多樣性。”  蔣丞迴頭看了他一眼:“你個文盲。”  “嗯,”顧飛笑了笑,“我就是其中一樣啊,你也是。”  “你這樣的我還挺喜歡的。”蔣丞說。  “你這樣的我也挺喜歡,”顧飛說,“而且你對我來說,還是個稀有品種,之前都沒想過能撿著。”  蔣丞笑了起來,下樓的步子似乎也輕了一些。  不過走到一樓李保國家門口時,蔣丞還是頓了頓,因為李輝就站在樓道口,詛罵的聲音穿過樓道,共鳴的嗡嗡聲連顧飛都覺得震得耳膜難受。  “為老不尊說的就是你!你也別說我渾!你他媽沒資格!”李輝指著樓上吼著,“也別他媽說我怎麽怎麽對你了!我怎麽對你!都是你的報應!”  蔣丞沒往前走,顧飛也停下了,在他身後靠著樓梯欄杆聽著外麵李輝的怒吼,周圍的人半真半假地也都在勸,但這些勸說對於李輝來說如同空氣,間或幾句還會戳中他的怒點。  本來看戲的一幫人,慢慢也都開始有些出戲,李輝和李保國的情緒都有些過於激動,眼瞅著就往失控那個方向狂奔而去了。  “李輝你少說兩句吧,”有大媽拉了拉李輝的胳膊,“我說句不好聽的,你爸還能活多久,他想罵你也罵不了幾句了,你何必……”  “他現在死了才好呢!”李輝一甩胳膊,指著樓上,“我這輩子就看你丟人現眼打人罵人!你他媽還活個屁!”  “你別說了——別說了!夠了沒有啊!”樓上突然傳來了李倩聲嘶力竭帶著哭腔的聲音,尖銳而絕望,“你們到底想要怎麽樣!”  “他想要我死!”李保國的聲音響起,如同炸雷。  沒等李輝和李倩再出聲,樓上樓下一瞬間猛地同時爆發出了驚恐的尖叫聲。  接著顧飛就聽到了樓道外麵像是有水泥袋子砸到地麵上的聲音,沉悶而巨大的一聲響,聽得人唿吸和心跳似乎都暫停了。  驚心的這一聲響的同時,一個小小的黑影從樓道口飛過,落到地上的時候,顧飛才看清了那是一隻鞋。  四周的不間斷的尖叫聲,混亂的吼叫聲,還有女人和孩子爆發出來的帶著極度驚恐的哭聲,短短的幾秒鍾裏仿佛充滿了所有的空間,讓人無處可躲,無處可藏。  顧飛在短暫的空白之後往前一衝,抱住了蔣丞,用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蔣丞整個身體都是僵硬的,但卻出奇地順從,像是一個被切斷了電源的機器人,他捂著蔣丞的眼睛半推半摟地把蔣丞帶出樓道的時候,蔣丞就那麽機械地跟著他移動,沒有聲音,也沒有一絲反抗掙紮。  四周的人亂成了一團,顧飛沒有往李保國最後一躍的方向看,他靜靜地看著這裏的人仿若窒息一般的生活,但不想再一次看到生命的結束。  這種經曆有一次,這一生都不會願意再去見證第二次。  混亂中沒有人注意到被他帶離現場的蔣丞,樓下的李輝沒有了聲音,但還能聽到樓頂上李倩尖叫的哭號聲,透著難以言喻的情緒,不斷地一聲聲地尖叫著。  像是在為李保國這一生裏最勇敢的一幕歌唱。  顧飛不知道該把蔣丞帶到哪裏,所有能去的地方都屬於這裏,屬於充斥著“類李保國”的氣息。  他不知道蔣丞現在是什麽樣的狀態,也無法判斷幾分鍾之後蔣丞緩過來了會是什麽樣的反應,最後他還是隻能把蔣丞拉迴了店裏。  路上碰到不少往李保國家那邊跑過去的人,跑過他們身邊的時候會投來充滿了刺激和好奇的目光,但步子依然邁得又大又快,畢竟活人沒有死人精彩。  人人都這麽活著,卻不是人人都那樣死去。  顧飛把蔣丞推進了店裏的小屋,再迴手關上了店門,今天是老媽看店,不過這會兒沒有人,不知道是去看熱鬧了,還是去跟小情人約會了。  關好店門顧飛一轉身,蔣丞已經從小屋裏衝了出來,往後院跑了過去。  顧飛跟過去的時候,蔣丞已經進了廁所,撐著牆吐得天昏地暗,隔著兩米距離他都能看到蔣丞撐在牆上的手在抖。  他迴店裏拿了兩瓶水迴到廁所,蔣丞還在吐,但已經吐不出東西,隻是不斷地幹嘔著。  他沉默地站在蔣丞身後,一直等到蔣丞停止了嘔吐的動作,才開口說了一句:“要水嗎?”  蔣丞沒說話,手往身後伸了過來。  顧飛把瓶蓋擰開,把瓶子放到他手裏。  “出去等我,”蔣丞仰頭灌了兩口水吐掉了,“我沒事兒。”  “還有一瓶我放這兒了。”顧飛把另一瓶水的蓋子擰鬆,放到了旁邊水池邊兒上。  “嗯。”蔣丞繼續仰頭灌水。  顧飛迴到院子裏,站著發了一會兒呆之後點了根煙叼著。  抽了差不多半根煙,他才感覺平靜下來了一些,無論李保國是什麽樣的人,也無論他做過什麽樣的事,最終李保國以這樣的方式結束自己的一生,對於所有人包括那些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的人來說,都是一時間難以消化的衝擊。  到這會兒顧飛才又重新感覺到了鎖骨上火辣辣的疼痛。  不知道蔣丞的大腿根兒疼痛有沒有重新迴來,他剛看蔣丞吐的時候也是分著腿站的……當然,正常也不會有人在嘔吐的時候還並攏雙腿的……  顧飛莫名其妙地有些想笑,叼著煙仰頭無聲地笑了好一會兒才停下。  一根煙抽完,蔣丞從廁所裏走了出來,步子有點兒飄,但臉上的神情卻挺平靜。  “好點兒沒?”顧飛問。  “苦膽水兒都吐出來了,”蔣丞皺著眉,彎腰按了按肚子,“難受。”  “進屋躺會兒?”顧飛又問。  “不能躺,”蔣丞直起身走進了店裏,用腳勾過一張小矮凳坐下了,“我現在就想這麽團著坐著。”  “那就團著。”顧飛也拿了張小矮凳坐到了他對麵。  蔣丞胳膊肘撐著膝蓋發了一會兒呆:“李保國跳樓了是嗎?”  “……是的。”顧飛猶豫了兩秒才迴答。  蔣丞沒出聲,把手伸到了他麵前。  “要水?”顧飛看著他的手,問完了以後又還是伸手在他手心裏摳了摳,“還是要吃的?”  “煙,”蔣丞看了他一眼,“默契呢?”  “嚇迷路了。”顧飛從兜裏拿出煙,抽了一根和打火機一塊兒放在了他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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