枇杷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算是在逃跑。


    隻是跌跌撞撞不停地向著自以為正確的方向進行著。


    ——沒錯,隻是他自以為的。


    等到枇杷發現自己似乎已經在夜色中迷失方向時,視線可及的整片區域都已經被點點火光所包圍。


    月亮不知何時已經藏進了雲層。


    這星星點點的火光原本最能讓一個迷途的人感到安慰,此刻卻仿佛化作了一道道催命符,從四麵八方向著他圍剿過來。


    再這樣下去,怕是遲早要被發現的。


    這個村子的地勢相對平坦,能藏人的也就是這幾個地方。


    枇杷竭盡全力按捺著急促的唿吸,他的身上早已被冷汗浸濕,恐懼讓他的大腦飛速運轉,卻不是朝著解決問題的方向。


    他忍不住開始懷疑,那些人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藏在哪裏,還是單純地享受逗弄獵物的樂趣呢?


    之前那一番神神鬼鬼的宣言,怎麽剛好就在那個時候被自己聽到了呢?


    還有就是……


    想到這裏,枇杷不禁垂眸看向那條一路緊跟著自己而來的狗。


    失去了月光的照耀,他不再能夠穿透近處的黑暗,看清那張被妝扮的不倫不類的奇怪狗臉。


    反倒是因此更加清晰感受到了,那緊貼著自己的濕熱氣息。


    在枇杷因為疲憊和奔跑而變得唿吸急促的同時,那隻狗的唿吸似乎也變得粗重了一些,也明顯流出了更多的口水。


    這點從枇杷被對方舔舐胳膊時,所感受到的那種濕噠噠的粘稠觸感就可以得知。


    這條狗看似乖巧地跟在他的身後,自始至終一言不發,隻是沉默地跟隨,一直沒有向周遭的其他人出賣自己。


    在這樣一個危機四伏的時刻,乍一看仿佛是暫且能夠信任的。


    可仔細一想就會發現,這件事本身才是最奇怪的。


    ——因為枇杷並不是它的主人。


    甚至在此之前為數不多的交集,都隻是枇杷在路過村長家院子時遠遠地看見過對方幾次,還因為對犬類眼睛天生的不喜很快就移開了視線。


    也就是說,他們之間稱得上毫無交情可言。


    反而是那些仿佛著了魔一般在夜色中舉著火把四處搜尋的人群中,有著真正作為飼主飼養著這狗的村長一家。


    更不用說,這個拜神儀式本身,就是由老村長和村裏的講經先生兩個人共同主持的。


    那麽,究竟是什麽樣的原因,能夠促使這條本該聽命於老村長的狗,作出類似背叛主人的行為呢?


    目前枇杷能夠想到的,隻有兩種可能。


    第一種可能,這狗其實一直在刻意地偽裝,包括它不聲不吭地跟在自己身後的行為,其實都是事先得到主人授意的……而這一切不過是甕中捉鱉的把戲。


    一旦遊戲宣告結束,隻要狗主人的一聲令下,這狗就會立刻弄出動靜,向村子裏的其他所有人報告他們所在的位置。


    那個時候,已經精疲力竭的枇杷,就會陷入到絕對被動的處境……說不定,那些瘋了的村民還能從他驚恐又無措的反應中,獲得額外的樂趣。


    就像之前所預告的那樣,他們會在捉到祭品之後,‘享用它的哀嚎與悲泣’。


    第二種可能,這狗到目前為止的行動,包括尾隨枇杷,以及在聽到唿喚時保持沉默在內,完全都是出於自己的行為意誌。


    也就是說,對方是為了達成自身的某種目的才做了這一切。為此,甚至不惜背叛自己的主人……


    一隻連朝夕相處的主人都能夠背叛的狗。


    無論是出於什麽原因。


    枇杷都不相信,對方會在心裏對他這樣一個不算熟悉的人類,抱有怎樣良好的企圖。


    尤其是每當枇杷在某個地方稍作休息,那狗就會湊過來,不斷嗅聞和舔舐著自己時,那種不妙的感覺便尤為明顯。


    枇杷想,那群人的目的或許是想抓住一隻獵物,作為給所謂神明的獻祭。


    而眼前的這條狗,卻極有可能是想直接拿他來填自己的五髒廟……至於為何遲遲不動手,也許是在等待他徹底耗盡力氣的那一刻。


    因為他是一個大活人。


    再瘦小的九歲孩童,在一條中等體型的犬類麵前,看起來多少還是有一搏的餘地的。


    尤其是人類直立行動的特性,也能給動物帶來威懾,讓它們錯誤判斷對方的體型。


    總而言之,無論是哪種可能性,對枇杷來說都是不利的。


    現階段,枇杷更傾向於第二種猜測,隻要稍稍冷靜一些,嚐試去從頭迴看這整個過程,就會發現導致自己出現在這裏的偶然性還是太高了。


    獨自一人在家,鼓聲的指引,元宵的遲遲不歸,以及搖擺不定的心緒……可以說是以上所有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缺一不可。


    萬一,他今晚偏偏就不想出門呢?


    要知道,在此之前,枇杷還從未在夜晚獨自外出過。


    難道那些虔誠的瘋子,還能倒過來欠他們的神明一頓貢品?


    退一萬步講,就算真的存在一個料事如神的布局者,料定了今晚他會偷偷跑出來,成為拜神儀式的祭品預備役,可將計劃的最後一步落實到一條狗的身上,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畢竟,人的行動尚且有跡可循,而一條狗——尤其是這樣一條普通的看家犬,沒有經過專業的訓練,恐怕很難嚴密地執行過於複雜的指令。


    思及此處,枇杷倒是沒有之前那麽緊張了。


    如果他的判斷不錯,這條狗跟著自己的目的完全是出於私心,是想要吃‘獨食’……


    那麽至少在此時此刻,在一群人舉著火把大張旗鼓地追尋著屬於他們的‘最虔誠的供物’的當下,自己是不會被出賣的。


    枇杷心中稍定。


    在頭腦中迅速盤算著接下來對策。


    雖然不知道這場聲勢浩大的搜尋具體還要持續多久,但他現在藏身的這片地方還是不能久留。


    因為他記得往年舉行拜神儀式的時候,他爹就沒有在天亮之前迴過家。


    一般都是到了第二天的正午時分,才拖著疲倦的步子迴到家中,然後倒頭就睡。


    所以理論上,隻要今天晚上不被發現出了門,應該就不會有人追究這件事情……等到太陽出來,天光大亮的時候,枇杷也自然能夠找到迴家的路。


    “大黃。”


    枇杷壓低聲音喚了一聲,他記得村長家裏好像就是這麽稱唿後者的。


    那頭黃狗依舊唿哧唿哧地喘著氣,並沒有迴答,但是舔舐枇杷小臂的動作驀地停下了,似乎是在等待孩童接下來的話。


    “祠堂,帶我去祠堂好嗎?”


    枇杷試探著問。


    他從前有次見過這狗得了家裏的命令去祠堂送東西,村長家的婆娘將放了東西的竹籃綁在狗背上,得了命令的黃狗便屁顛顛地跑了,一副輕車熟路的樣子。


    枇杷倒不是真的想去祠堂。


    他曾經在祠堂後麵的小坡上,發現過一處頗為隱蔽的洞穴,在一片掩映的灌木之中,又有岩石做掩護。


    當時,枇杷從山上下來,偶然路過,本來是想去撿掉落的竹筍,不想卻有了這樣一個意外的發現。


    後來探頭進去看了看,黑漆漆的一片,倒是勉強可容一個人通過。


    枇杷沒有走的很深,獨自待了會兒,總覺得有些陰森,還有一種被人注視的感覺。


    就好像那個黑漆漆的洞子裏不止他一個人。


    當時的枇杷聯想到鬼故事裏的一些可怖情節,心裏瘮得慌,沒待多久就匆匆忙忙的離開了。


    臨走時還被什麽東西絆了一跤,磕破了手肘和膝蓋。


    激起的迴聲把自己嚇了一跳,還以為是有鬼在說話。


    連滾帶爬地逃了出來,後麵被太陽曬了一路,直到家門口那股子陰森森的涼意才差不多消退,他也堪堪迴過神來。


    想起自己原本是要去撿滾落的竹筍的,結果這麽一鬧,完全就給忘了,竟然就這麽兩手空空地迴了家。


    一時間後悔到了極點,隻怪自己好奇心太盛,耽誤了正事。


    當時,枇杷還擔心會不會因此受到責怪。


    沒想到娘親見到他這副樣子,直接撲上來心疼地上下查看,再三確認過枇杷確實隻是自己摔了一跤,而不是被人欺負了之後才稍稍鬆了一口氣。


    拉著他的手到井邊打水清洗傷口,又小心地上了藥。


    【如果真有人欺負我,娘親會做什麽?】


    枇杷當時不明白娘親為何會那麽緊張,在誤會解除之後,出於好奇隨口問了一句。


    當時,女子正低著頭,動作輕柔地給枇杷塗抹藥膏。


    那是用草藥製成的,據說是娘親的獨家秘方,就連枇杷他爹都不知道對方有這樣的手藝。


    枇杷真的隻是隨口一問,沒想到聽到這話的娘親卻一下子窒住了唿吸,就連手上塗藥的動作都跟著一頓。


    【娘親?是我說錯什麽了嗎?】


    枇杷見狀不由地有些擔憂,更擔心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麽話,惹了娘親的不高興。


    片刻後才聽見娘親有些虛弱的話音,她說:【怎麽會呢?如果你這樣問一句就是錯的,那些人又算什麽呢,對了,他們根本不是人啊……】


    女子突然的自言自語嚇了枇杷一跳,忍不住小聲喚了一句娘親。


    聞言,女子抬起頭重新看向枇杷,臉上又變成了後者所熟悉的娘親慣常微笑的模樣。


    【瞧我,光顧著自己想事情了。】


    女子微微笑著,繼續將用草藥研磨而成的藥膏在枇杷的傷口處均勻塗抹開,仿佛什麽都沒有發生。


    枇杷卻瞧見對方指尖不自覺地輕微顫抖,像是被觸動了最隱秘的心事,想要掩藏卻收效甚微。


    接下來,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枇杷不知道娘親在想什麽,卻依稀猜到是和對方的來曆有關的事情。


    那是枇杷從不敢主動觸碰的一份記憶,除非娘親自己想說。


    而就算是娘親主動提起了,枇杷更多時候也隻是作為一個傾聽者,既不附和,也不去追問什麽……和院子裏的一顆石子,屋簷上的一根茅草,角落裏那一株矮矮的枇杷樹,好像沒有多大區別。


    因為枇杷深知自己身份的尷尬,覺得自己沒有資格。


    ——更害怕玷汙了那份彌足珍貴的迴憶。


    直到娘親為他塗抹完所有的藥膏,收拾東西站起身準備往屋裏走時,才又迴過頭說:【如果真的有那麽一天,我會讓那些人知道世上最難求的便是後悔藥。】


    枇杷愣住了,這還是他第一次聽到,娘親用這樣溫柔的語氣說出如此決絕的話語。


    尤其是……


    娘親那時還是微微笑著的,夕陽斜照,將一片婆娑的樹影投落在她的半張臉上,看起來半明半昧。


    當時的枇杷將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剛才娘親出人意料的發言,對上那沐浴著繾綣霞光的半張臉,不禁又開始懷疑自己是否聽錯了。


    畢竟,娘親是這樣柔軟的一個人……


    柔軟到竟然願意這樣厚待,自己這個流著肮髒血液的孩子。


    後來,兩個人又說了會兒話,枇杷說起自己是在祠堂後麵的山坡上不小心摔了一跤,這才弄成了這副狼狽的模樣,還因此弄丟了林子裏挖的竹筍。


    提起這事時,枇杷多少留了個心眼,怕娘親責怪他去了不該去的地方,所以沒有提起那個山洞。


    沒想到,前一刻還在微笑的娘親聽到祠堂兩個字,立刻就蹙起了眉:【你去那裏做什麽?】


    【我……】


    枇杷打了個磕巴:【我隻是看時間不早了,就想繞個近道。而且……】


    ——而且他也沒進祠堂呀,隻是從祠堂後麵的坡上經過,根本都沒有靠近一點。


    枇杷如實解釋了一番,但娘親的臉色仍然不是很好看。


    娘親看了一臉茫然的孩童好一會兒,又歎了口氣,才緩和了語氣按著孩童的肩膀認真叮囑:【枇杷你記住了,祠堂是禁地,就算是靠近也不可以。】


    【為……為什麽啊?】枇杷下意識地反問。


    還有一句沒說出口的,他看見村長家的大黃都有去祠堂,還有村長和村裏的念經先生……也沒見他們缺胳膊少腿啊。


    【因為……】


    娘親說著,不知為何停頓了一下,枇杷順著對方的視線看去,發現那正是村中祠堂所在的方向,暮色沉沉地壓下來。


    將白日裏清晰可見的一切都籠罩在朦朧中,令人禁不住對自己的眼睛,對眼睛所見到的一切都心生懷疑。


    枇杷沒有看到娘親此刻的表情,隻聽見對方有些發幹的嗓音:【那裏有鬼……許許多多冤死的鬼魂。】


    等到他轉過頭的時候,娘親的麵孔已經整個兒藏進屋簷的陰影中看不清了。


    一陣微風吹過,枇杷仿佛又聽見了從那個黑漆漆的洞穴深處傳來的嗚嗚迴響,像是低語,也像是哭泣。


    那之後,枇杷再沒有接近過祠堂,當然也再沒去過後坡的那個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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