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洛陽,湯恩波私人公館。


    夜深,落地鍾已經敲過了十一下。


    廳內燈火未熄,一份厚厚的密封文件攤在桌上,右上角貼著“急件、軍政兩用”字樣。


    湯恩波披著單褂,倚在沙發上不發一言。


    他已經將電文、口信、電報抄件,以及薑懷敬親信帶來的那份“豫東問題備忘錄”翻閱了三遍,


    字字讀得極慢,像是每個句子都要拆開來掂量其分量與風險。


    茶早已涼透,桌上煙灰缸裏插滿了半截未盡的香煙。


    他不是沒料到包國維會反擊。


    但他沒料到,這一槍來得如此快、如此狠。


    薑懷敬做事一向大膽,這次的挑釁本就是試探之舉,


    他本打算視局勢而動,如果模範師這次後退了一步忍下,說明他們在義陽前線損失慘重,


    在同盟軍中,手裏沒了兵就沒了底氣,隨便誰就能拿捏你。


    若模範師動作強硬,湯恩波也能出麵幹預,退後一步,留得餘地。


    可現在,模範師的第五、第六團已經壓到了155師駐地門口,還用九二式步兵炮堵門……包國維這是鐵了心,要把事鬧大。


    而薑懷敬卻又在文書中將包國維近年在豫東的種種手段列舉,甚至與協約軍合作、設內部軍官校等等內務細節都一一匯總,寫得詳盡如卷宗。


    這封材料若是真的送到渝城去,形同給包國維下了最後通牒。


    湯恩波心裏掂量著,眼神卻漸漸冷了。


    “看來,是該收一收豫東這把野火了。”


    他站起身,向幕僚低聲交代幾句,末了隻說了一句:


    “明早第一班飛機,送我去渝城。”.


    幕僚卻是一愣,“您不是說不參加本次的會議嗎?”


    “這次有好戲可看,為何不去?”


    翌日清晨,一架自豫省起飛的專機在渝城龍溪機場悄然降落,湯恩波披著風衣走下舷梯,神色肅然。


    與此同時,整個渝城的空氣也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在陪都一棟臨時軍委大樓內,來自各戰區的高級將領、同盟政府黨政要員紛紛抵達會議廳,


    ——這是一次注定要掀起波瀾的清算會議,也是一次關乎“誰該背鍋、誰能上位”的權力角逐。


    軍政部後廳。


    煙霧繚繞的會議室內,風扇吱呀作響,轉得疲軟無力。


    同盟軍高級將領會議已經持續了四個多小時,從白晝拖進了黃昏。


    窗外江風穿堂而過,帶不走屋裏的燥熱氣息,反而讓牆上那一排排油墨印製的軍政地圖顯得更焦灼沉悶。


    主座上坐著的是軍政部部長、陸軍總長何印卿,兩鬢斑白,麵色如鐵。


    他右側是軍委會作戰廳廳長賀愈鴻,左邊是第五戰區長官李棕任與副長官白子建。


    再往下方兩排,是第一軍胡棕楠,


    第八集團軍總司令孫煉忠,


    第三戰區副司令長官劉峙,


    第九戰區司令長官陳成,


    第十三軍軍長羅酌英,


    七十四軍軍長周攀……


    第五戰區右翼部隊長官劉汝明以及剛從豫省趕來的湯恩波,眾人神色各異。


    此外還有第十一集團軍的蔣良庭以及陸軍部的郭汝瑰等。


    幾名川軍高級將領陳定勳等人也被安排在了角落位置,神色戒備,顯得格外沉默。


    軍委會調查統計局主任陳匡賢剛剛結束對一批軍官的問責,言語平靜卻刀刀見血,會議正逐步推進至清算“武城會戰”作戰責任的高潮……


    何印卿輕咳一聲,掃了眾人一眼,語氣冰冷,


    “茲決定,對七十七師師長李芳郴——撤職關押,待後審處。”


    坐在末席的幾人不由微微動了一下。


    按戰時條例,李芳郴怯戰,拋棄部隊臨陣脫逃以至於戰局惡化,罪當槍決。


    但李芳郴出身軍校二期,是議長親自提拔的部屬,中央偏袒嫡係將領早已是家常便飯,


    從南都保衛戰開始,無數嫡係將領臨陣脫逃,大部分都被保了下來。


    顯然這次中央又要保李芳郴,引起了一陣短暫的沉默。


    短暫沉默之後,會議議題進行到武城北線的戰略要點螺山失守。


    胡棕楠的心腹早已將“川軍畏敵如虎,擅自棄城,致螺山陷落,義陽門戶洞開,柳林被斷”的調子定得死死的。


    此刻,矛頭直指肅立在桌尾的第45軍軍長陳定勳和124師師長曾勝元。


    “曾師長,”


    何印卿的聲音不高,卻帶著金屬般的冷硬,每一個字都砸在人心上,


    “螺山城防,軍令如山。你部未戰而棄城,致使全局被動。你有何話說?”


    曾勝元額頭沁出細密的冷汗,喉結滾動了一下。


    他立即站起身子挺直腰板,聲音帶著川音特有的急促:“報告總長!職部絕非畏敵!


    螺山縣城無險可守,日軍炮火猛烈,我部無炮兵支援,死守徒增傷亡!


    職棄城實為保存有生力量,退守子路河、欄杆鋪山地,與豫東模範師形成犄角,意圖節節抗擊,拖住日軍!


    職部撤出後並非潰散,仍在兩翼與包長官部並肩作戰,殺傷日軍甚眾!


    棄城…棄城實乃迫不得已的守險不守陴之策啊!”


    他努力解釋著他的作戰方略,尋找一線生路。


    何印卿等人麵無表情,手指在桌麵上輕輕敲擊,那“篤篤”聲像喪鍾敲在曾勝元心上。


    會場一片死寂,中央軍的將領們眼神中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和幸災樂禍。


    角落裏的胡棕楠微微垂著眼瞼,嘴角似乎有一絲難以察覺的弧度,但聽到模範師三字時,眼神卻閃過一絲寒光。


    這次義陽作戰,他的本意是讓雜牌軍頂上消耗日軍鋒芒,待其露頹便立即大軍壓上,坐擁滔天軍功。


    可萬萬沒想到,日軍此次集中了兩個師團玩命一般猛攻螺山。


    他胡棕楠也就占了前期便宜,後麵戰局越來越難打,眼看著長江防線節節敗退,自己再固守義陽,手中精銳則將被消耗殆盡,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臨走之際他都已經想好了,甩鍋給川軍,自己再向議長表露出保存嫡係精銳的初衷,這次擅自後退的罪責自然抵消幹淨,


    加上戰役前期的擊敗日軍的戰功,說不定還能有所得。


    可沒想到半路衝出來個模範師,將他的一切計劃打亂,不僅沒有敗退,反倒是守住了義陽,


    胡棕楠軍功不敢再提,隻能瘋狂甩鍋。


    為此,他和一眾同僚開始不斷在會議上指責川軍棄守螺山城,導致戰局糜爛。


    而曾勝元的辯解顯得蒼白無力,何印卿那越來越冷的眼神讓他如墜冰窟,死亡的陰影仿佛已籠罩頭頂。


    軍長陳定勳的心沉到了穀底。他知道胡棕楠的告狀早已先入為主,更知道若曾勝元被嚴懲,他這個軍長也絕無幸理。


    一股血氣直衝腦門,不能再沉默了!他猛地向前一步,聲音洪亮,帶著豁出去的決絕:


    “何總長!陳定勳有話要說!”


    何印卿手指在桌麵輕輕敲擊,“篤篤”的聲音如喪鍾般壓迫。


    沉默中,陳定勳猛然上前一步,語氣果決,


    “我第45軍,彭城突圍之後殘軍重編,槍械陳舊,糧彈奇缺!


    然螺山之戰,我川中子弟血戰三晝夜,完成掩護主力集結之責!”


    他話鋒一轉,直指胡棕楠:“17軍團坐擁精銳,早在欄杆鋪集結,卻不救螺山之急。


    我部求援無果,難道川軍隻是用來拚光的下駟炮灰?!”


    “炮灰”二字落地,會場頓時靜若死灰。


    陳鼎勳語調低沉卻擲地有聲,“曾勝元雖違令撤退,然師部有策,部隊有序,戰後仍守邊線,與中央軍共進退。


    若此謂作戰不力,胡長官棄義陽而遁南陽,算何處置?”


    言畢,全場震動。


    諸將目光在陳、胡之間遊移。


    何印卿靜默,眼前這一幕,讓他瞬間想起了不久前南嶽軍事會議上,王零基那場沸沸揚揚的“川軍迴川保衛川省”的風波。


    那廁所牆上歪歪扭扭的字跡,此刻仿佛又浮現在眼前。


    他毫不懷疑,若今天真讓胡棕楠將黑鍋甩給了陳定勳、曾勝元,並把他們推出去斃了,


    明天川省的報紙上就會鋪天蓋地是川軍被中央借刀殺人、兔死狗烹的血淚控訴,


    川康綏署那幫人絕不會善罷甘休,甚至真可能鬧出兵變或迴川的戲碼。


    此刻正值抗戰用人之際,後方若大亂,後果不堪設想。


    此時,始終坐在側席的李棕任緩緩出聲,語調平穩卻擲地有聲:“陳軍長之言,亦不無道理,


    我第五戰區亦曾接獲模範師包國維所部所報電文,詳細說明了曾師長撤退之緣由。”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繼續道:


    “螺山地形不利堅守,敵我火力懸殊,若強令固守,或反致全軍覆沒。


    然其後124師與模範師協同作戰,於欄杆鋪一帶設伏,多次擊退敵軍前鋒,斬獲甚眾,實屬有功。”


    李棕任話音落地,會議廳中氣氛頓時緊繃。


    胡棕楠臉色陡變,眼神中閃過一抹不悅。


    其他幾位中央軍將領也麵露異色,顯然李棕任替川軍出頭,已是明牌表態。


    更讓他們心頭一沉的,是李棕任提到模範師。


    模範師近來因其守住了義陽而在軍中聲望如日中天,若再牽涉進來,胡棕楠再想將全部責任推給川軍,恐怕便難以一錘定音。


    坐在主位的何印卿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他對李棕任的出言甚為滿意,既讓胡棕楠吃了個坎,又調和了中央係與地方派之間的張力。


    他清了清嗓子,站起身來,語氣威嚴:


    “第45軍督戰不嚴,軍紀稍弛,陳軍長記大過一次;124師雖違命撤防,然其後奮戰有功,功過相抵,以觀後效。”


    “武城戰局,失地非一軍之咎,勝敗皆係全局。不宜糾纏舊怨,當共赴國難、齊心抗敵。”


    會議室內一陣低語,眾將似乎都在權衡這場博弈中自己的得失。


    就在這時,一道低沉卻鏗鏘的聲音劃破寧靜:


    “何總長!”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沉默至今的湯恩波忽然起身,臉色肅然,目光直視主座。


    “我有一事相詢。”


    他略頓一下,聲音轉冷,


    “若有部隊私自搶奪友軍軍械物資,毆打上官,甚至與日本人暗通款曲——依軍法,應作何處置?”


    此言一出,會場如墜冰窖,空氣頓時凝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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