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老丈人道:“今晨大郎起床,發現三娘已經身體冰冷氣息全無,慌亂之下便去報官。官家人還不信,派了差役同那花鳥探子一起帶著仵作來驗屍,結果得了暴病而亡的結論,臨走時那花鳥探子還訛了五兩銀子也不肯摘掉那花鳥符。”


    龍潛皺著眉自言自語道:“江湖中倒是沒聽說那月桂宮有幹過人牙子的惡行,不過她們的行為確實讓人難以理解。先是哄三娘吃下昂貴的龜息丸呈假死狀態,騙過了家屬、騙過了官家的人,再將屍體帶走救活,這確實可以達到瞞天過海叫詹家父子逃過責罰的目的。


    “可她們圖什麽呢?就是為了帶走三娘嗎?從行事方法、手段上看著都是好意,怎的做起來卻這般蠻橫全無悲憫之心。全憑己念做事,還毆打家屬,完全看不出有什麽好意,盡是一副江湖惡徒的行徑。不過她們竟然敢與花鳥使作對,暗中拆他們的台,膽子夠大,不知依仗的是什麽?”


    詹老丈人憂心忡忡地道:“媳婦既已複活,此事在村裏絕瞞不住,若是不報給官家知道,隻怕論起欺君之罪會有夷族之禍,唉......”


    詹大郎心有不甘地道:“難道,難道兒還要去給那花鳥探子報知,三娘又活轉來了?”


    三娘已滿麵淚痕,在詹老丈人麵前雙膝跪下哭道:“公爹在上,原諒媳婦不能盡孝。事已至此,三娘情願隨官家入宮,還能為詹家免了一年的徭役。您腰腿不好無法再幹農活,大郎一個人哪裏還能撇下您去服徭役,就隻當媳婦最後為您盡一次孝了吧。”


    此話說得甚為傷感,詹家又別無良策,詹大郎扶起娘子,兩人抱在一起哭做一團。


    龍潛站起身問道:“不知賄賂那花鳥使的探子需要多少銀錢才夠?”


    詹老丈人抬袖擦擦淚珠,不解地道:“約需百兩紋銀。”


    龍潛轉身走出房門,撿起那三名女子扔下的五十兩銀錠迴到房間,從自己的錢袋裏倒出二十餘兩碎銀在桌上,說道:“貧道囊中羞澀,隻能資助這麽多了,再加上這錠銀子,若貴府還能湊出三十兩來或可解了這個困局。”


    詹大郎抖動著嘴唇,激動得在龍潛麵前跪下叩頭道:“道爺慈悲,您,您救了我全家,大郎給您磕頭——三娘,快來給恩人磕頭。”


    三娘聞言也是激動得跪下,慌得龍潛急忙將二人扶起。


    詹老丈人也站起身高興地道:“這就好了,家中還有兩頭牛,都拉出去賣了,剛好夠三十兩,大郎,你媳婦得救啦。”——抓起龍潛的雙手激動不已——“道長,您給他小夫妻的再造之恩,老夫,老夫也給您——”


    龍潛連忙扶住老丈道:“老丈無需客氣,這也是無奈,遇上此等事情也隻有采取這樣的方法才能免禍,否則天下之大哪裏有你們的存身之所。”


    話雖如此,可是龍潛心裏還是有些意難平,不過是因為花鳥使隨意的一張花鳥符,詹家就平白無故落下個無妄之災。


    這一家好好的日子,要麽因為失去媳婦家不成為家,要麽因損失這百兩賄賂紋銀而使家庭墮入貧困潦倒之中,唉,怎會是這麽個世道......


    不過終究人是留下了,還活著,比死了強。


    詹老丈人順勢挽起龍潛再度邀請入座,高興地連叫道:“三娘快去做些蒸餅來,多多包上豬肉感謝恩人。大郎,快給恩人倒茶。”


    ——蒸餅,類似如今的包子。


    三娘高興地躬身萬福,施過禮出門去了廚房,家庭危機解除,一家人都全身輕鬆。


    詹老丈人撫著須抬起了茶碗,向龍潛做了個請的姿勢,笑道:“山野之地,無甚好茶招待,道長萬勿見怪。對了,剛才道長說是來找老夫打聽人的,不知您家中是走失了什麽親戚嗎?”


    “啊,險些忘記了。”龍潛放下茶碗,雙手抱拳道,“正要跟老丈打聽,貧道家中有一長輩名喚田雲娥,曾是南陽郡霸王鎮人。得知您曾為裏正,特地尋來諮詢,不知老丈可有此人的印象?”


    詹老丈人閉著眼陷入沉思,自語道:“田氏......霸王鎮人,雲娥......”


    猛然睜開眼盯住龍潛看了半晌,咕喃道:“你......打聽此人?”


    “正是,老丈想起了什麽嗎?”


    忽然詹老丈人轉過身朝著兒子叫道:“大郎,你去幫媳婦做蒸餅,此處無須你伺候,快去。”


    龍潛明顯從老丈人眼中看到了一絲慌亂,還把他的兒子支開,不知是何用意,心中忐忑,坐等他的下文。


    詹大郎躬身行禮,高興地出門了。


    詹老丈人連拐杖都忘記拿了,跟在兒子身後踱到院子裏,站在紫色的花圃裏向外左右看了一圈。此時已是黃昏,天色漸暗,並未發現有鄰居注意到他家裏發生的事情。


    迴到正屋關上了房門,又盯著龍潛細看,連連搖頭道:“不像,絲毫不像——怪哉,阿娥那女娃子是你何人?老夫記得她隻有一女......”


    龍潛激動得站起身,抓住詹老丈人的雙臂連問:“對對,她是叫阿娥,是貧道的義母,她確實隻有一女,是吾義妹,老丈,您,您認得她?”


    義父張傳經常喚義母田雲娥為阿娥,以老丈的年紀喚義母的乳名自然叫得。


    “噓——”詹老丈人豎起食指在唇間,著急地從門縫中向外張望,還一邊小聲道,“道長,禁聲......切莫激動。”


    再次確定門外無人,詹老丈人也不說話,拖起激動的龍潛進了裏屋,又關緊房門繼續盯著龍潛細看,說道:“若她是你義母的話,這便說得通了。難怪,看你眉目之間與阿娥並無半毫相似,原來是這樣......莫非當年那些人要找的就是道長您?”


    這些沒頭沒腦的話讓龍潛一頭霧水,也不知該從何處問起,隻得道:“是誰要尋吾?貧道幼失怙恃,是義父母一手將吾帶大,還望老丈細說有關她的事情,貧道,貧道給您磕頭啦。”


    詹老丈人拉住龍潛說道:“若非道長有恩於詹家,若非您是阿娥的義子,老夫萬不敢說出此事,唉,造孽啊,這些年每每想起此事都叫人心驚肉跳。道長請先寬坐,待老夫倒上水,定定神再給你細說。”


    裏屋隻有涼開水,老丈取了兩個空碗擺在台案上。


    看著他不疾不徐的動作,龍潛心急難耐,一直強忍著沒做聲。


    因對方的話語令人費解,先說有人在尋找自己,又說不敢提起此事,不知老丈說的來尋自己的人,會是家族裏的親屬嗎,怎的還會用上了心驚肉跳的詞語呢。似乎身世之謎就要揭開,一顆心居然砰砰亂跳起來。


    詹老丈人倒好水坐在一旁,看著水碗,臉上陰晴不定——龍潛急迫地盯著他,幾番囁嚅想要開口催促,想想還是忍住了——半晌才聽老丈長籲了一口氣,開口道:


    “此事說來話長,原本老夫還以為會帶著疑惑進棺材,沒想到您這一來,解開了些許謎團。算算時日,老夫認識阿娥也有四十餘年,若她還在世,差不多也有四十多歲了——”


    “咕咚”一聲,龍潛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乍聞義母噩耗,腦中失血,頓時全身酸軟再也坐不穩。


    這麽多年了義父母都毫無音訊,也曾想過最壞的結果,但心底裏總暗暗祈禱希望他們隻是隱身在某處,沒想到還是得到了義母過世的消息。


    詹老丈人連忙起身扶起龍潛,看著他熱淚流淌、嘴唇顫抖,長歎一聲說不出什麽寬慰的話來。


    “不知義母是何時過世的?因何過世,如今墳在何處,還請,還請老丈詳細告知。”龍潛扶著台案邊緣,顫抖著重新坐迴凳子上,深吸了一口氣,依然全身發抖,哽咽著道,“沒錯,義母今年應該四十有三了,不知老丈所說的謎團是什麽,前因後果、來龍去脈,懇請您老明示。”


    “道長莫急,待老夫細細道來。”


    老丈抬起頭,看著緊閉的窗戶,眼神凝重,仿佛要透過窗紙搜尋那些飄蕩在空虛中的零碎記憶,過了半晌,似乎將記憶抓住了,說道:


    “老夫今年六十有七,是看著阿娥這女娃子長大的。她一家子都是霸王鎮土生土長之人,其父乃本村的私塾先生,其母早亡,隻父女兩人相依為命。阿娥自小便聰明伶俐,喜讀詩書,尤其喜歡《史記·遊俠列傳》,村裏沒有人不喜歡這個乖巧的女娃子。”


    聽詹老丈人輕聲說起過往,龍潛心情愈發激動,雙手扣緊了台案的邊緣,一十八年了,終於第一次聽到關於義母完整的詳情,任憑臉上淚水流淌,看著老丈不敢打斷他說話。


    “小阿娥漸漸長大,村裏的後生都想娶她,但她心性頗高,一個都沒看中。田先生寵溺女兒,也由得她自在快樂並不催她婚嫁。”詹老丈人抬起手,掰起手指頭掐算著,說道,“對,就是二十二年前,那時阿娥也差不多有二十一歲了......”


    龍潛安安靜靜地聽詹老丈人娓娓道來。


    “那是一個夏日的黃昏,村裏來了個後生,滿身是血還帶著寶劍,暈倒在她家門口。田先生一生與人為善,又樂於助人,便把那後生抬到家中,還給他請來醫工治療。那人傷勢嚴重,昏迷了三天三夜後終於醒來,自稱姓張,是路過南陽時被山匪打劫逃出來的。


    “田家人善良,見他傷情嚴重便一直留其在家中養傷,在其高燒不退時還是阿娥衣不解帶地照顧他。霸王村本就小,誰家有個什麽事全村都會知曉,後生這事把村裏人都驚動了,偶爾也有村裏的嬸子、大娘去田家幫個忙什麽的。就這麽著,那後生養傷,在田家一住就是半年。


    “那後生逐漸恢複時,常在院裏舞劍。阿娥本就喜歡看有關俠客的傳奇話本,見了更是天天纏著他要學劍法。一來二去兩人還對上了眼,生了情愫。在先父的撮合下——那時先父還是村中的寨老,頗有威信——田老先生便將那後生招贅,成了上門女婿。”


    “那後生是不是姓張名傳,老丈可知他的來曆?”


    龍潛還是忍不住插口問道,抬袖擦拭了眼淚,已經猜出老丈說的後生就是義父張傳,正好順便打聽他的消息。


    “道長果然與他們親熟,那後生確實叫張傳,還大了她三四歲,長得五官端正,為人豪俠仗義,每日都是樂嗬嗬的,常幫村裏人做事,大家也都喜歡他,時間長了就都知道他是個遊俠,便稱其為張少俠。


    “其身世來曆嘛......村裏也沒人關注這些,倒是聽他介紹是江南西道洪州人氏,不過田家人應該知曉詳情,不然不會盲目將女兒嫁給他。”


    終於知道義父是哪裏人了,即便信息太少也無所謂,抽時間去江南西道查訪一番,自然會有線索,龍潛耐住激動,安心聽他繼續說下去。


    “婚後小夫妻倆情意綿綿,羨煞旁人。不過遊俠嘛,始終心在江湖,不會在一處駐留太久。又過了半年,張少俠稟明嶽父便帶著阿娥雲遊江湖去了,不過隔著一兩年,兩夫妻都還能迴來陪田先生一段時間。那時老夫已任裏正,他們隻要迴來也會來看我。”


    詹老丈人話音停下,在迴憶著過去,仿佛那畫麵就出現在了眼前,麵上露出了慈祥的笑意,端著水碗任思緒流淌在過往中。


    龍潛不敢打擾,也在靜靜地想象當時的畫麵。


    “大概又過了五六年,兩人生了個小女娃,好像叫做......”——龍潛忍不住插口補充道:“叫做文娘。”——“對對,是叫小文娘,滿周歲時還帶迴來過,粉嘟嘟的可愛極了。”


    說到這兒,老丈的神色忽然變得黯淡了,喝了口水,說道:“奇怪的是,自那之後就再沒見他們夫妻迴來過,也沒了音訊。田先生甚至還托老夫找折衝府相熟的將官幫忙在江湖中打聽,依然沒有消息。”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潛龍驚砂之殘陽如血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獨狼仔仔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獨狼仔仔並收藏潛龍驚砂之殘陽如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