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唐鎮遠忽而愣住了,“你說什麽?”


    廖沛德在反應過來的一瞬間忽然一抽手,往地上撲通一聲跪下:“太師!求太師允許沛兒在九泉下繼續服侍太師!”


    廖清河歎息了一聲,擺擺手:“犯不著,犯不著,我本是無牽無掛的人,為何還要平白擔上你的性命呢?你因為我死了,我便更加不高興——將軍看這樣如何?”


    唐鎮遠哽了一會,大約知道廖清河不會再改主意了,歎息著上下打量一番跪在地上啜泣的廖沛德:“聰明伶俐,有情有義,倒是個很好的奴才。這大禮我收下了……放心吧。”


    廖清河點點頭:“所以你把藥放在哪裏了?”


    “這裏。”唐鎮遠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小的錦囊,打開之後倒出來一個白瓷的小藥瓶,“這菜色都是精挑細選的,我可不樂意改他的本味。再者說這最後一頓,總要吃好再上路。”


    廖清河這才放心地鬆了一口氣:“那便無需多言了,將軍請。”


    “先生請。”


    兩人就這麽沉默地吃起菜。最初大約是難免想到即將的事情,還都有幾分沉默,後麵放鬆下來,兩人就著酒還說起了話。八十多歲的年紀也難說什麽新鮮事情,都是撿著陳芝麻爛穀子的近年舊事掰扯,甚至年輕時候都不屑一顧的東西,眼下卻也不知道為什麽又拿出來說道。


    “崇帝十二年的時候,你是不是參了我一本。”“我參你的本子多了,你說的哪一本?”


    唐鎮遠看著對麵滿臉寫著理所當然的廖清河,表情欲言又止了好一會:“你真是……就是當年你參我克扣軍餉挪為私用,這件事給我使了多大的絆子啊。從那一次之後,我就發誓與你不共戴天。”


    “那件事情你不問你的兒子反過來卻要問我?”廖清河撂下酒杯言之鑿鑿,“倘若你說其他事情倒也罷了,當年唐揆榮為什麽在唐家軍沒有一官半職,你可還記得?他將軍餉錢糧收入自己囊中,克扣士兵待遇。用難以下咽的粳米代替新稻,險些引發軍營嘩變,這事情我身為朝廷命官怎能熟視無睹?”


    “就因為你參了揆榮一本,他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在軍部任職。”唐鎮遠喟然歎息一聲,“而宣文小時候身體又孱弱……最終,我才會想到北川那個早已被忘記的孫子。”


    “分明是你自己家教不嚴,身為將領居然能在糧草輜重這樣的大事上糊塗,唐揆榮但凡不是你的兒子,眼下早就人頭落地了。你還好意思和我討個說法!”


    “哼,我也沒想到那小子能糊塗成那個模樣——慣壞了,到底是慣壞了。”唐鎮遠給廖清河斟滿一杯酒,“到底是我家裏那一位,她嬌慣這些孩子。”


    “你將這責任都拋到婦人身上嗎?”廖清河冷哼一聲,臉上微微泛起酒醉的紅暈,倒是繼續皺著眉喝了一口,“你這話瞞旁人去吧,別把自己也騙得心安理得——君子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治家本就是你的本分。你自己在外麵逍遙自在,滿心滿眼你的功勳卓著,忽略了約束子孫,這是你的錯,而非你妻子的錯。”


    “你這話說得,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就是有疏忽之過,但是這孩子確實是她溺愛的。這些年我說到底雖然有些風流,到底從來沒有辜負她,到了你嘴裏怎麽都成了我的不是?對我們這些武人來說,風花雪月都是瞎話,我當年便覺得我的妻子就該宜其家室持重端莊,家妻年輕時雖然不算明豔出眾,但是溫柔乖順家學淵博,我也是想到未來自己大約無法顧及家中,需要有人教養子孫,卻不想她如此溺愛揆榮,以至於釀成大禍。”


    “……那是你的家事,我可不知道。”廖清河未置可否地哼了一聲,“但是唐家你說一不二,唐家有失,無論到底是誰的錯處,都應當算你的問題。而且鎮遠,你也好我也罷,都是到了這把年紀才明白如何做一個父親。縱使我終生未曾娶妻,縱使你子孫滿堂,但是在這點上我們是一樣的——你是從唐雲忠那裏才明白如何做一個父親的,從前的唐家不過是依傍於你的附屬品罷了,你是從雲忠那裏才真正開始把唐家的孩子當做有感情的人來看的。”


    “你的妻兒,此前你們對他們的全部期待不過是為你保全一個體麵而堂皇的唐府罷了,可是誰沒有感情呢?你忽視的唐家那些孩子,你的結發妻子,他們最終既不敢反抗你,也不能疏遠你,最終他們隻能諂媚地欺騙你,心裏默默地憎惡你。這苦果你自己又不是吃不出來,我們這些人看真情假意看得如何透徹,將軍何必要自己騙自己呢?”


    “真心、假意、他們諂媚我……哼,你大約真是聽多了你那個女兒不著調的話了。”唐鎮遠冷哼一聲,“那小孩最會花言巧語,才會把雲忠騙得找不著北。關鍵是這孩子還不樂意和雲忠在一起,真是氣煞我也。”


    廖清河得意地撚須笑了起來:“我的女兒絕非尋常女子,自有過人之處,又不是隻有雲忠一個孩子對她念念不忘,哪能旁人喜歡她便答應訥?這孩子靈秀聰慧,果敢善良,就是心思重,一腔真心被磋磨得粗糙。”


    “我是真心想讓她做雲忠的妻子……她是善於教養孩子的性格。”


    “她能做的豈止在後院教養孩子?何必大材小用?”廖清河抿著嘴搖搖頭,“旁的事情眼下我能應允的都應該應允,可惜阿梨就這麽一個人,將軍就是再真心也沒用。”


    唐鎮遠有些惋惜地笑了笑:“你如此會說教,就該成親多有幾個孩子。你倘若多有幾個女兒,我就是朝堂上與你再不愉快,到了時候也得灰溜溜找人上門提著禮物說媒啊。”


    “阿梨又不是我養大的,造化鍾神秀,她的人生是自己走過來的。”


    唐鎮遠沒有說話,隻是悶了一口酒,眼裏目光頗為複雜。


    片刻後,他從懷裏將瓶子掏出來,倒在了廖清河的酒杯裏:“……我知道,你給聖上最後一次的機會,就是他到底怎麽處置你。倘若你參了他巫蠱之禍,他悔過反思,那麽你這誘餌也白下了……你失望了嗎?”


    廖清河對著麵前推過來的酒盞:“為臣,不會對主上失望。我隻是做了我應該做的,倘若我做了應該做的,卻招來了禍患,那便是禍患早就已經潛伏於此了。”


    唐鎮遠用自己的酒盞撞了一下廖清河的杯沿,猶豫許久後終於鬆口:“大越不可分割,黎民不該因此而遭難。如果真到了那一步,神武營和禁軍我自會權責範圍內為他們想辦法。”


    廖清河聞言如釋重負地笑了,端起酒杯灌了一口,隻喝下去半杯便嗆得咳嗽起來。不過須臾便覺得喉嚨裏血氣翻湧:“有勞了,武狀元。”


    唐鎮遠看著那枯瘦蒼老的身體晃動幾下順著榻邊倒下,不由得側目避開視線,片刻後隻能歎了一口氣:“走好,探花郎。”


    窗外初夏的熱風蒸騰著暑氣,那沉悶的燥熱仿佛永遠不會結束一般。唐鎮遠坐了很久,轉過頭看向一旁早已麵色蒼白的廖沛德:“你跟老夫走吧,太師把你托付給老夫,老夫自然會好好安置你的。”


    唐鎮遠扶著榻沿遲緩地站起來,剛剛走了一步,沒有聽到腳步,迴頭不由得抱怨起來:“走吧,這地方還有什麽呢?這老東西活著死了都會給人添堵。”


    他迴頭剛想催促廖沛德,卻在轉身那一刻愣住了。


    廖沛德舉著廖清河剩下的半杯殘酒,眼角帶著通紅看向唐鎮遠,舉杯一飲而下:“黃泉路上,太師總要有個人照顧才是——老將軍,保重。”


    一聲身體倒地的聲音,驚起蟬鳴與蛙叫,又在須臾後恢複暑熱時分的寂靜,這院子裏最終隻剩下唐鎮遠的唿吸聲。


    ·


    我迴了北川第一時間和周恪己說明了情況,並且把心中惴惴不安的擔憂也一並說明。


    周恪己聽著表情也分外凝重:“阿梨說得有道理,老師慣常秉忠直言,未必能忍耐不上諫。”


    我連連點頭:“我想了一路,眼下大人應當速速修書一封,托心腹之人快馬往京城送去,在信中與義父言明利害關係,勸其以穩妥為重,方才能阻止義父。”


    周恪己對我點點頭:“阿梨所言甚是,我這便修書。”


    話說到這裏,周恪己未曾耽擱一瞬,匆忙便去書房尋找筆墨紙硯了。我本來還想跟著周恪己去看看,沒想就擺包裹耽擱一小會,唐雲忠和赫連笳渾身冒著熱氣從外麵走進來,看著我唐雲忠立刻笑了起來,小跑兩步停在我麵前:“前日裏聽著說你要迴來了,我便快馬加鞭從乾門關趕迴來。正好咱們大勝而歸,繳獲了不少黃金首飾,你等會跟我來挑挑有沒有喜歡的。”


    赫連笳也在,我一下走不開,隻能跟他們打起招唿:“你迴來便也算了,怎麽赫連小將軍跟著一起迴來了?”


    “他啊?”唐雲忠大約已經和赫連笳徹底混熟了,迴頭搗了搗他的盔甲,笑嘻嘻地打趣,“鬼方騎兵驍勇善戰,唐家軍又擅長長途奔襲,眼下咱們連續打下三個部族,幾乎把草原南麵都吃幹淨了。赫連將軍覺得這事情挺得意的,就想親自來跟你炫耀。”


    赫連笳一下炸毛了,還帶著點嬰兒肥的臉上浮出黑紅色的慍色:“我沒有!離一統草原還早得很,我又豈會炫耀這種小小的功績!”


    “哦?”我似笑非笑地點點頭:“那就是……迴來蹭飯?”


    這話不知為什麽好像問得赫連笳略帶局促,他暗暗地瞪了唐雲忠一眼:“才不是。我是替單於來向許大人道謝的——從前鬼方騎兵速度過快,往往醫藥補給跟不上,許多兄弟因傷情過重而亡,自從學會了許大人那一套補給跟上的辦法,眼下我們鬼方兵士死傷瞬間降下去不少,救了我們不少兄弟呢。”


    赫連笳說的我倒是明白了——那是我前幾年幫唐雲忠琢磨出來的小法子。從前醫療用品和醫官一般是跟著後麵糧草輜重一起走。但是糧草輜重畢竟走得慢,一般如果需要衝鋒或趕路的時候,糧草和先鋒部隊難免拉開三到四天距離。


    不過一天不吃飯到底不打緊,兵士身上也總能帶些餅子對付幾天,一天不治療傷口那可是真要死人的。所以我算了前後速度和大部分傷情的有效治療時間,把醫官和應急藥材從後方糧草部隊轉而放在主帥所在的部隊中。確保醫官與先鋒部隊最遠不過一天路程。這個辦法其實挺簡單的,不過唐雲忠用了覺得很是不錯,眼下大約也教給我們的同盟者。


    唐雲忠走上來搭在赫連笳肩上,笑嘻嘻地姿態親切:“這種小事情如何這麽正經?再說了你們也幫我們唐家軍訓練了騎術。咱們這也算互通有無嘛。”


    我看著他們和睦,心裏也爽快。從沛兒給我準備的包袱裏麵摸出來不少果幹。都是廖清河知道我和周恪己喜歡果脯,特地讓沛兒曬的,口味很不錯,我來這裏的路上已經吃掉了一包了:“你們吃果脯!這都是我從京城帶來的,是我義父給我準備的。”


    赫連笳接過果脯,好奇地打量一番:“你義父?”


    我頗有點得意地笑了起來:“當朝太師,是大越學問最好的人了。”


    說著話呢,一匹快馬的馬蹄聲從牆外傳來,一個穿著神武營鎧甲的傳令兵從馬上翻下來,匆忙跪在唐雲忠麵前:“奉老國公之命,快馬來報。太師廖漃上諫虛言、擾亂朝綱,被聖上罰閉門思過——眼下,眼下……”


    我心提到嗓子眼,隻覺得渾身發冷,聲音不由自主顫抖起來:“眼下什麽?”


    那傳令官不敢抬頭,低著頭將後半句話說了出來:“眼下太師已經服下毒酒,畏罪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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