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還未入殿,一股幽深的草木香氣卻已經緩緩飄入殿內,伴隨著一聲又一聲清脆的鈴響,禮部侍郎郭文帶著兩個巫師裝扮的人自殿外緩步走入。


    一隻纖白的腳赤裸著從門檻跨入,落地的一瞬間腳踝上的銀鈴環又一聲脆響。緊接著,一道穿著五色薄紗的細瘦身影從門外緩步走入,霎時間,幾乎整個宮殿都陷入沉默。


    楊雲行一頭如瀑布般的青絲披散在身後,一直垂到幾乎落地的位置,發絲間編入了多股香草鮮花,佝僂身體的老人扶著他,那一截藕色的手臂微微抬起,白若凝脂的素手搭在老人枯敗褶皺的手腕上,就好像老樹又長出新芽一般。那素淨且柔美的臉上此時畫著紫色與朱色糅合的花紋,大片濃墨重彩的顏色順著裸露的脖頸一直勾勒到背脊處,那沒有神采的眼睛微微眯起,眼中一片黯淡與恍惚的混沌卻激起他人憐惜與珍愛的嗬護之意,眼尾順著色彩的方向輕挑,倒為那如山間懵懂小獸一般的乖順模樣平添一分薄霧籠罩的神秘。


    他每走一步,腳上鈴聲便一聲響。


    正在末席坐著的文官多看了幾眼,便羞怯地轉過頭,卻又偷偷抬頭看去,一邊緩緩搖頭,一邊小聲感慨:“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


    “當真是妖孽……”我聽見有人在背後小聲暗罵。


    這個出場幾乎可以說是光華無二,當真像是什麽山中靈秀的精怪誤入朝堂,連我也恍惚了好一陣子,無怪殿上端坐的聖上也是連連點頭,甚為滿意。


    郭相國坐在離聖上不遠的位置,臉色格外難看,捏著酒盞的手就這麽懸在半空中。他行了一輩子巫蠱妄誕,心裏比誰都清楚巫蠱之事,多少就是靠著這巫師本來的模樣去唬人,若是說得不好聽,跟後宮以色侍人也沒什麽區別。眼前這少年的姿態,就是神仙下凡也不過就這般了,何況他氣質清絕,眼下無論他說什麽,大抵皇上都會信個四五分。


    師父帶著楊雲行戰戰兢兢跪下:“老道與徒兒,見過聖上。”


    “起吧。”聖上饒有趣味地上下打量二人,“你們就是最近在京城鬧得聲勢浩大的道家子弟?你們在宮外好好的,怎麽還入宮了?”


    老人模樣戰戰兢兢的,迴答倒是滴水不漏:“迴聖上。我師徒二人算到近日麒麟落地紫雲蔽日,乃是罕見吉象,多方打探方知是聖上壽誕。便托人問到郭文大人府上,求大人帶我師父二人入宮,為聖上祝壽。”


    聖上點點頭,朝一旁還跪在地上的禮部侍郎笑道:“郭文。朕從前便囑咐你等,朕從不信這怪力亂神之言,怎麽郭愛卿卻半句記不得呢?朕的壽誕你就帶兩個自己找上門的道人來敷衍朕,莫不是囊中羞澀不願給朕準備禮物了?”


    “聖上,臣實在惶恐!”郭文一抱手,低頭磕在禦階之上,“這兩位道人來到微臣府上,說天有吉象,當今天子受命於天,洪福人世不可全見,他們意欲解天意於禦前,好讓滿朝文武天下百姓明了聖上恩德。臣見此二人言辭懇切,深為感動,方才帶此二人來禦前祝壽。此事乃是臣疏忽怠慢,臣深感愧疚,請聖上賜罪!”


    “今天這樣好的日子,朕罰你做什麽?這樣的事情隻此一次,朕不罰你,以後若還有再犯,朕就要治你的罪啦。來人,賜座。”


    郭文這才站起身,躬身又是一拜:“多謝聖上寬恕。”


    聖上的眼神又轉向台下:“你們這般打扮,信的是什麽神仙?你們又為何要來我禦前拜壽?”


    “迴聖上,我們師徒二人為道家門徒。”


    “既然是道家門徒,為何不拜三清?反而一副南方巫術打扮?”


    “迴聖上,老朽是下河米良縣人,因樣貌醜陋行走不便被家中拋棄,機緣巧合得一位歸隱道長相救,在其門下修習多年,待師父羽化登仙後,我又撿到這孩子,見其目不能視,便心生憐愛,帶他上山修習。我師徒三代以魯國先哲哀駘它為尊,絕非怪力亂神之人。”


    “哀駘它為何人?”


    “先賢哀駘它乃是魯哀公手下大夫,他雖容貌醜陋,卻有經世之才,深得國公信任。我師父在世時常以先賢之事跡勸勉徒弟,拳拳教誨,至今不敢忘懷。這般裝扮,乃是仿春秋時代國之祭祀而作,並非民間巫術。”


    聖上格外滿意,連連點頭:“如此看來,你二人雖然與尋常儒釋道所信略有不同,卻也能明辨是非善惡,且能以史為鑒,善於學習,絕非什麽巫蠱之術。”


    這話一說,四下立即窸窸窣窣想起一片應和之聲:“是啊是啊。”“此二人絕非是巫蠱術士,聖上聖明啊。”“聖上以寬仁治天下,開張聖聽,廣容天下之聲啊。”


    四周一片讚頌之聲格外和諧,等到聲音暫時停息後,聖上略一抬手:“我朝自高祖起便以仁愛寬厚治理天下,才有如今海清河晏萬邦來朝。朕深以為然,從不妄斷是非,而順應民意。今二位道人雖然出生微寒,但是師徒之情更勝一般父子,又能以古之大賢為尊,雖學問並不深厚,卻能觀其誌向端正。如此看來,事必躬親方能定奪,決不能以是否出自民間而論其是否為巫蠱之術,諸愛卿以為如何?”


    滿朝皆跪拜:“聖上聖明。”


    聖上抬手笑了笑:“諸位平身——朕聽聞你二人有堪輿卜卦的本事,你們既然來到禦前,就為諸公展示展示吧。”


    楊雲行又俯身一拜:“聖上承襲天命,我等不能妄堪,還是請聖上擺上三炷香,等我們先請過莊惠二賢。”


    很快,擺著香爐的供桌被抬上來。楊雲行站起身,接過老人手裏的象牙笏,另一隻手從腰間拽起一根細長的銅棒,在銅棒敲擊處微微鼓起來一個圓球,隻要楊雲行手指微微抖動,銅棒就會跟著發出金屬碰撞的清脆聲。


    “堯帝起於唐兮日月出,武王出祁山兮人德成。”楊雲行四肢舒展似是發狂似是舞動一般,一句念罷,隨即大開大合地用手中的銅棒用力敲擊了一下象牙笏板,一聲鍾鼎之聲驚破了他腳上清脆的鈴聲,在殿中久久迴響,綿長不絕。


    “王統天下兮道德生,群賢並出兮山河存。”


    “聲色五感兮空妨人,金玉滿堂兮守不能。”


    “天地長久兮不自生,天下至善兮在不爭。”


    “妄誕自然兮發夢言,歸無何有兮栩栩然。”


    最後一聲清脆的擊笏聲如杜鵑鳴叫一般,像是要驚破一場昏沉的白日夢。楊雲行此時頭發已經有些散亂地落在肩頭,他放下手中禮器,在案前恭敬跪下:“小子不才,可否解人主之行於禦前。若可,請案上檀香自熄。”


    忽然間,一陣勁風驀然倒灌入殿內,風濕洶洶,一時間不少人均捂住眼睛蒙上口鼻。我坐得離門口不遠,被吹得眼睛都睜不開,連忙用袖子擋住自己的視線,差一點倒在唐雲忠身上。連唐雲忠也半遮住自己的臉,自顧自皺巴巴一張臉在那裏嘀咕:“這什麽風啊?邪了門了,哪有往屋裏灌的道理啊?”


    一番兵荒馬亂之後,我隔著袖子好容易整理好碎發,方才把袖子放下,卻見楊雲行依舊跪在禦前,神態虔誠而恭敬。而麵前香案上三支香在剛才一陣強風之下均依舊熄滅,隻留下三縷白煙嫋嫋向上。


    滿朝鴉雀無聲,連聖上也似乎受了些驚嚇,驚疑不定地看向那被風熄滅的香案。


    此刻,殿內已經一絲風也不剩下,餘煙甚至筆直向上,沒有半點歪斜,方才那陣風仿佛就是專門為了應答楊雲行的話一般。又跪了半晌,楊雲行才緩緩直起身:“香可滅否?”


    聖上這時卻是第一個迴答的,語氣裏都帶了幾分急切。“香已經被風吹滅,道長可速速道來。”


    楊雲行被扶著站起身,幾個內侍飛快撤走香案,兩個侍從攙扶著他向前一步,楊雲行正想再次跪下,卻聽聖上連聲阻止:“道長目不能視,無需再跪。來人,為兩位道長賜座。”


    唐雲忠朝我擠了擠眼睛:“雲行可以啊。”


    我也有點被嚇到了,我從來都是子不語怪力亂神的,但是剛剛那陣風真就除了邪門沒有半點解釋可言:“我也快搞不懂了……”


    楊雲行坐下後順著朝聖上拱手一拜:“天既然允小子解人主之命,小子也當義不容辭。可否請陛下將珍愛之物借小子一用,小子自當有解。”


    “自然可以,快去取我腰間常佩戴的雙魚佩環來讓道長觀之。”


    好一番兵荒馬亂之後,一塊墜著紅穗子的玉佩被送到楊雲行麵前,楊雲行接過玉佩,上下撫摸許久,忽然在一片寂靜之中壓抑出一聲抽泣。


    我和唐雲忠相看,彼此都似乎對這情況有些意外。


    忽然,就見楊雲行爆發出一聲痛哭,身體直接翻倒跪在地上,抱著玉佩一連磕了三個頭,仿佛杜鵑啼血昆侖玉碎一般淒婉地哀鳴:“聖上!求聖上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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