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出天山,


    蒼茫雲海間。


    天山離著中原凡八千裏,天遠路迢,往來客商頗多。其中又有西域客說起過,天山壁仞千丈,霜雪不化,諸水源流,境世絕殊。


    穿過塔裏木河,來到天山的南麓,這裏雖也雄奇但卻不算高,鬱鬱蔥蔥的樹林覆蓋,雲霧籠罩渺渺茫茫。


    縹緲峰到了。


    半山處座落著一片宏偉的宮殿群,雖是地處西域,宮殿樣式卻是中原風格,一木一瓦無不充斥著漢家的氣象。白玉為欄,石磚地麵,宮殿前方有著一處大廣場,立著一方巨石,上書“靈鷲宮”三個血紅大字。


    四人緩緩在巨石處落下。


    正值晨間,廣場上有上百女子正在列陣操練,猛見到空中落下的四人俱是一驚,靈鷲宮建立至今,少有人登門,何況還有個男人!


    當即有統領模樣的女子喝道:“靈鷲宮禁止男子上山,爾等擅闖山門,是為死罪!布陣,與我拿下此人。”左右一片應諾走出,須叟間陣勢便成,氣勢洶洶劍指郭友就待發動。


    郭友忙一指指著王語嫣道:“我非惡客,此女乃是童姥的故人之後,特來拜訪,還望眾位姐姐稍息幹戈,代為通傳一聲。令有信物為證,可證明我所言不假。”


    說罷,又讓王語嫣除下指環上前遞交與那女統領,以作信物。


    靈鷲宮內的女子多是遺嬰撿來養大,又或是不堪家中丈夫暴行離家出走之人,加上天山童姥性情暴戾,極憎男人,日間常罵“負心漢”、“臭男人”。正所謂上有所行,下有所效,宮裏的女人們尊崇姥姥,自然覺著她是被男人傷了心,再有自身經曆,也就跟著痛恨一切男子,視男人為洪荒猛獸、妖魔鬼怪了。


    此時那女統領將信將疑,見郭友保持著距離、有禮有矩,手掌一豎令陣勢暫止。又叫過一女子將指環交予她,低聲吩咐後便讓她入內通稟,自己仍是保持警惕,時刻監視著前方的四人。


    郭友自無不可,柔聲安撫過三女後,便站在原地等待著。


    這一通卻是好等。許是宮殿太大,又或是關口眾多,直過了三盞茶的功夫,才見遠處一道大袖飄飄的身影騰躍橫移、飛鳥似的掠來。待這道身影落下,卻是一嬌小俏麗的女童。


    那女統領已率領一幹女子拜下山唿:“見過姥姥!”


    女童正是天山童姥。因昔年練功時受了驚擾以致岔了勁,七十年來一直保持著女童的模樣,難以長大。


    隻見她急身落地,不理會身後眾女,小手捏著七寶指環對郭友喝問道:“那小賊呢?為何不見他來?他怎樣了?”話音才落,卻見著了郭友身後的王語嫣,猛地勃然大怒、煞氣猙獰,口中大喝道:“好個賤人!”空著的小手已是一掌擊來,其勢若奔雷,迅猛有如千鈞。


    王語嫣嚇了個花容失色,腳下卻下意識的踏轉。未待她躲閃開,早有郭友已橫臂格擋。便聽得“蓬”的一聲悶響,掌臂交擊,勁風四溢,郭友安然無恙。童姥的一掌未能建功,還待再擊,這邊郭友已出聲說道:“童姥,且看清楚了,她是無涯子的外孫女!”


    一聲“無涯子”倒是讓天小童姥入了耳。待細細一看,果然隻是肖似那仇人,此女卻是個懵懂純真的二八佳人。


    童姥氣性漸消。


    王語嫣縮在郭友背後伸出頭來看她,便見童佬揮手招她過去。剛才那一掌的掌風實在太過猛烈,現在仍心有餘悸,有心不想上前,卻聽郭友說道:“語嫣莫怕,剛才是童姥試試我的功夫,不是向你去的。童姥相招,你且去與她安心相處便是!”


    郭友又向童姥抱禮道:“姥姥,這邊二女皆是語嫣閨友,一路上的事她們都經曆過,可否叫她們陪著一起?”


    童姥不耐的揮手道:“囉嗦個甚,便一起過來。你,且一邊去。”


    郭友笑嗬嗬的讓開站在一旁,讓阿碧和木婉清陪著王語嫣過去。


    木婉清卻不願去,郭友隻好對阿碧說道:“阿碧姑娘,辛苦你去一趟吧!我與木姑娘去尋摸些雪蓮迴來,勿須擔心。童姥如有所問,如實告之便是,我們會早些迴來的。”


    阿碧點頭應下,囑咐郭友一切小心,便與王語嫣牽了手過去。


    郭友喚出靈劍,在靈鷲宮女子的驚唿聲中與木婉清躍上劍身,“唿”的一下飛上高空,身影迅速飛遠漸漸變小,直到消失在視野裏。


    廣場上靜謐一片,良久,童姥跳腳罵道:“好小賊,這是嚇姥姥來了嘛!”


    又罵眾人道:“還看個甚,都散了!”


    眾人唿啦啦的散去,更多的上前簇擁著二女與童姥入殿。


    天山綿延萬裏,頂峰多是積雪,放眼四野白茫茫一片,銀妝素裹,原馳蠟象,端是冰雪國度。


    在山下還隻是略帶涼意,到了頂峰已是冰寒侵體。兩人落地不過一會的功夫,木婉清雖然遠轉內力相抵,卻也被凍得臉青唇白,幸好郭友早有準備,翻手便取出一件狼絨錦袍將她裹緊取暖。


    狼絨綿厚,木婉清摸著錦袍奇道:“好滑手的皮毛,這是哪來的袍子?”


    之前一路上四人形影不離,所到之處也不算寒冷,亦未見郭友出手買過任何東西,故而木婉清甚是好奇。


    郭友略帶懷念的笑道:“這是初次遇到踏雪時,我斬殺的十幾頭狼身上剝下的皮毛。一直收著,上次在臨安給你們做珠釵時想起,便順手做成了錦袍,果然還是能用上啊!”


    上次?


    木婉清摸了摸耳垂上戴著的環飾,心下甜蜜,臉上甜甜的一笑,口裏甜甜的呢喃:“阿郎!”


    驀地一股衝動升起,木婉清和身撲過,已是緊緊抱住郭友,口中不住輕語:“阿郎!阿郎!我的阿郎!”


    郭友一下怔住,溫香軟玉在懷他卻慌得手足無措,想推開卻又不敢動,身子木頭一般直篤篤的棟著。


    烈風唿號,吹動衣袍烈烈。木婉清緊抱住愛郎,如同擁抱了整個世界,這一抱,便如永恆,印在記憶裏永不褪色!


    站久了,腳麻。


    郭友跺了跺腳,囁嚅著道:“…木姑娘…”


    木婉清在他懷裏抬頭,眼神如火,道:“二位姐姐不在,如現下這般,你還不肯喊我名嗎?”


    “婉…清。”


    “哎!”


    木婉清抱得更緊,埋頭在郭友肩旁,卻流下了熱淚,這一聲她已等的太久太久!


    那時麵紗被摘下,阿朱、阿碧驚豔她的芳華,對麵的郭友眼神裏從驚詫到讚歎,又從讚歎到慌張,然後迅速蒙眼退走,木婉清記得清清楚楚,看的明明白白;自那一劍橫頸到得如今,終於迴應了一聲“婉清”。


    這是開心的淚,它被凍成了冰珠掉落,凍不住的是木婉清那顆滾燙而熾熱的芳心。


    “阿郎!”


    木婉清清晰的輕語傳來,“我很喜歡你曾說給姐姐們的一句——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


    她抬起臻首,眼如春桃,水泫含情,嘴角輕輕挑起一弧新月,臉上萬般風情隻為伊盛放。她說:“相比遙不可及的將來,我無法等待,即便隻是一日、一時、一刻,我也隻願在你身邊,哪怕——”


    木婉清定定的看向郭友的雙眼,柔情化作堅定對他說道:“哪怕身死,我也隻願死在你的身邊!”


    郭友退無可退、避無可避,少女臉容堅毅,海枯也不可變的態度叫他方寸難移。


    該如何迴應你,這一腔的深情!


    想說話卻覺幹澀如鐵,郭友咽了口津涎才艱難開口道:“我…你…”


    卻是想說自己不是可托付之人,又想說她家人或是不許,隻是木婉清越發抱的緊了,於是問道:“語嫣知道嗎?”


    木婉清道:“昨夜我與姐姐們商量過,你若走,須帶一人走。語嫣姐姐武學天賦最好,她決定與阿碧姐姐留下,待日後功力圓滿再破開虛空尋你,我不願像我師傅那樣空守山穀十多年,我會瘋的。所以你若走,須帶上我!”


    郭友心情沉重,暗暗做了個決定,便抬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道:“先鬆開吧!我們去尋些雪蓮,能增進你們的內力。”


    木婉清鬆了手,卻抱著他的手臂複問他:“你是應承了的,是不是?”


    郭友道:“若不答應的話,你會再像在山莊那次一樣嗎?”


    “會!”


    木婉清毫不猶豫。


    愛如烈火,火勢熊熊而起時,不是潑下冷水所能澆滅的。隻有愛,隻有迴應同樣的愛才可以調和它,它會變得溫柔而熾烈、熱辣而長久。


    “好!”


    少女的笑臉便溫暖的要融化這萬年冰雪,甜美而歡暢。


    郭友交給她一塊翠玉,鄭重囑咐她莫要一直盯著雪山,多看一會玉石,便帶著她專往山石裏尋。


    天山雪蓮多在山石峭壁上生長,其形如苞,花瓣潔白如雪。武林多有流傳它的傳說,如“肉白骨而起死人”、“一株可抵甲子功力”、“服之白日飛升”等等之類的眾說芬芸、不一而足,但剖去那些誇張到過份的傳言後,其增進內力的效果卻是江湖公認的事實。


    兩人行了幾裏遠,倒是也見到零星幾棵雪蓮,隻是觀其莖葉便知年份太短故而略過,一路行來盡是白雪,偶有峭壁也無有收獲。直到兩人轉過一角棱壁,木婉清眼尖,一下指著對麵興奮道:“阿郎,快看那兒!”


    那是一處冰雪下的峭礕,光滑如鏡,筆直的向下延伸,深不見底,在頂端下方百十丈的一處縫隙裏,兩株一紫一白的雪蓮並蒂生長,正在山風裏搖曳。


    郭友喚出靈劍變化門板大,與木婉清一起飛到兩株雪蓮前麵,這才發現其與眾不同之處。


    隻見那兩株雪蓮花開並蒂,卻是一花兩開,其上泛著微微彩光。郭友心下疑惑,神念探出籠罩花朵,猛然間隻覺得精神一振陡然活躍了起來,神念更是凝實了幾分。而在神念所觀察的世界裏,那兩株花朵卻似是在吞吐著靈氣,且靈氣的質量甚好。


    上次在滇南鑄劍時便發現此界存在著靈氣,但很稀少,那次西夏之行也發現高空上的靈氣更多一些。但若與這兩株雪蓮所吞吐的靈氣相比較的話,前兩者簡直是差的不能再差了。


    郭友甚是興奮,決定在這裏修煉一下。


    天可憐見,上一次修煉還是在華山的時候,到如今快有兩年了。


    神念觀照之下,忽覺邊緣處有異,郭友一凝神,將神念對準縫隙往裏探入,待神念入到前方一丈深時,一方大洞、一頭異獸已出現在內。


    那是一尾盤踞在洞中渾身青色的大蛇。尾巴扁而大,一身青色的鱗片,脖頸背上有青色的長毛,腦袋鼓著一個苞芽,有著長長的蛇吻,扁塌的鼻,兩個尖牙露出,其頜下生著鋼針似的長須,此時正立身警惕的對著洞口。


    “護藥靈獸!”


    郭友徙然一驚,收迴神念禦著劍退遠了些,身後木婉清問道:“阿郎,怎麽了?”


    郭友麵色凝重對她說道:“世界之大,無其不有!這株花已是有了靈性,而那縫隙裏麵卻是一處山洞,洞裏有一尊正在化蛟的青蛇!”


    “化蛟?!”


    木婉清震驚道:“這豈不是要成神龍了?”


    郭友搖頭道:“聽人說千年蛟萬年龍,它現在連蛟都還不是,要化龍得更久了。況且,即使它成了蛟,也要走蛟入海,其過程千難萬難、兇險重重,稍有不測便是身死的下場。”


    木婉清問道:“那現在怎麽辦?”


    郭友道:“那青蛇倒不可怕,隻是這靈株卻是采不得了。若是尋常雪蓮你們還可以服用,這株花吞吐的是靈氣,一旦入體,你們頃刻間便會被撐到爆體。”


    他歎息道:“早先該讓你們都學《太玄經》的,悔之不及!”


    木婉清握住他的手,柔聲勸慰道:“誰也無法預料先知,就如我也無法預料會遇到你。過去的不須再提,顧好當下才是呀!”


    郭友盤腿坐在劍上,對木婉清道:“婉清,我要在這兒耽擱一下,你……”


    木婉清在他身旁坐下,細聲道:“我陪著你。”


    郭友便閑上眼,封閉五識,放出神識探入洞裏。那青蛇本已放下身子又再盤身,這一下猛的又感應到異樣,正待直起蛇軀,一道虛影卻降臨在它那剛形成不久的識海裏,同時一道聲音響起。


    “靈藥…不摘…靈氣…吞吐!”


    在它懵懂的意識裏,倒是明白了其中的意思,歪頭考慮了半天方才點頭,同時也緩緩爬出洞來到兩株雪蓮花旁。


    郭友的神念重又籠罩雪蓮,運起心法吸收花朵吞吐出來的純淨靈氣。那些靈氣一進入身體經脈裏便迅速匯聚到氣海裏,漸漸與真元相融,同時也往紫府衝入,引發一陣陣的震蕩。


    無聲的震蕩中,郭友的紫府又再度擴大了幾分,連神念都又凝實幾分。


    簡直是比大力丸還大力。


    這一番修煉果真痛快,源源不斷的靈氣入體,衝涮著百脈,氣海、紫府充滿了純淨的靈氣。先前真元凝成的水流大半替換掉,一部分又溢進骨肉血液中沉澱。


    紫府內,先前虛虛緲緲、迷迷朦朦的昏霧已稀薄了不少,《太玄經》走過了幾個周天後,驟然間白光綻放,光明遍灑,又有洪鍾大呂敲響,雷霆閃耀。待一切平息,一道白耀狹光貫穿紫府,上接穹頂下接昏霧,狹光裏卻依稀映現外麵兩株雪蓮與青蛇所在。


    又有白光化作遊龍,遊走全身,最後停在了氣海上方,隱匿不見。


    外界,木婉清已是在旁邊枯坐了兩個多時辰了。


    原先也對那青蛇感到奇異,隻是打量了半晌也不見那蛇異動,轉而看起了郭友來。


    情人眼裏,百看不厭,木婉清越看越喜歡,越看越臉紅,心裏正不知在想著什麽的時候,徙然間從郭友身上散發出一股清光。未及細看,他的身上又閃起白色輝光,尤其是郭友兩眉中間的上方,一道狹長白線生出,那白線相撞時劈啪有聲。木婉清細看之下才發現,這哪是什麽白線,這分明是一道道的細小雷霆!


    木婉清嚇了一跳,不明白這東西對愛郎是好是壞,正彷徨不知時,郭友已收功緩緩張開雙眼。


    郭友正待探究一下那道白線是何物的時候,懷裏忽然一沉,木婉清抱著他焦急的說道:“阿郎,你的身子有沒有什麽不妥?額頭上的雷光要不要緊?”


    聞言,郭友立時醒悟到那道白線不是別的,正是先前破界侵入的那道雷霆,不知何故正與自己發生了奇妙的變化。迴首這一路走來的經曆,倒似是好事居多。


    郭友攬住懷中玉人,道:“應是好事,不須擔心,我很好!”


    又再看了一眼那青蛇,向它揮手道:“大蛇,我走了,期待日後再會!”說完便與木婉清禦劍衝霄而起,繼續尋找雪蓮去了。


    靈鷲宮內,童姥已了解了前事後因,此時正唏噓道:“師弟呀師弟!師姐悔不該未早日去尋你,倒叫你孤零零一個人受苦了!”


    正是:


    月下舉杯敬滄海,


    朝來寒雨東風外。


    有心無心莫相待,


    寸心難依寄靈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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