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珠也有還願的本領。


    一顆龍珠隻能許一個願望,如今龍族的龍珠越來越少,穆阿恪選擇用自己爺爺的龍珠,重築長城。


    幕臣們認為這顆龍珠要放在刀刃上,至少是加固他們的長城,龍族不奢求往南方進發,隻求在雪鬼肆虐時,冬地能有一方平安。


    可惜隻有穆阿恪明白,唇亡齒寒,亂世之中沒人可以獨善其身。


    他成了冬地龍族口裏獨裁武斷的昏君,用自己最珍貴的東西,補他人窟窿,且龍珠重築的長城,堅固的程度也很有限,再牢固也隻是一麵城牆,會被凍裂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


    喀爾丹羽也沒有懷有感激之情,而是派使節去和冬地王談判,讓逃亡到東部的北蠻難民進入冬地,否則他願意魚死網破。


    “怎麽個魚死網破法?”穆阿恪站在大殿上,他看著來使:“他還能打冬地?”


    “長城可以被雪鬼推翻,也可以被走到絕路的人推翻。”


    “王上已經幫你們修補長城,恩將仇報便是你們北蠻人所為嗎?!”多爾月憤恨的怒斥,來使卻毫不畏懼,視死如歸的站直身軀,昂起頭道:“長城是無涯大陸的長城,修補它是每個世人的義務!


    傳聞銀甲就在極北樂川女地靈的宮殿裏,我們的喀爾丹王要去尋找銀甲,開天救世!”


    “一派胡言!”穆阿恪怒氣衝天:“不要為你們喀爾丹王的野心找任何冠冕堂皇的理由!重築長城,守住你們的家園,非但不感恩,還想進入冬地!”穆阿恪霎那間化龍,直接騰飛在嚇懵了的來使麵前:“迴去告訴喀爾丹王,冬地是龍族的棲息地,片隅之地再也容不下他人!若其還在如今這危難時刻生歹心,便別怪孤無情!”狂風與烈焰都在穆阿恪周身旋轉飛動,嚇得那原本剛硬的使臣兩腿發顫,兩眼發直,冷汗直流!


    長城又屹立了起來,無憂愣了愣神,她低下頭又看向嚴質:“雪鬼為什麽要來到無涯大陸?”


    “為了野心,為了能實現任何願望的苦海女。”


    “所以,隻要苦海女無法再實現願望,便不是苦海女了。”無憂忽然揚起嘴角,暮色降下,她的眼睛卻無比明亮:“沒有神力,世上就沒有苦海女了。”


    不必因可憐人而自責,不必為可恨人而痛苦。


    不必再為世人殫心竭慮、披肝瀝膽,又被他們中傷背刺、欺騙拋棄。


    想到這裏,無憂更加堅定的拉緊韁繩,馬踢開了攔住無憂的士兵,和清彌狂奔到城門下,嚴質看無憂做徒勞的掙紮,更是鄙夷:“真是傻到家了!你就是做夢,也出不了這個門!”


    “速速開門!”無憂轉迴頭,看向站在門洞外的月色下的嚴質。


    “不要白費功夫,不要真把自己太當人物,你不是世人!你連塊鐵疙瘩都不算!”


    無憂抬起眼,身上蔓延開一陣刺痛,而後這股刺痛就被怒火衝的一消而散!仿佛所有她委屈、讓她無奈、讓她憤怒絕望的滋味猶如毒蛇逆著血液一路上行,直接咬斷她的心脈,衝昏頭腦,她以從未有過的怒聲嘹亮的吼道:“狂妄無知的家夥,速速開門,放行向西!”


    那一瞬間,她的聲音嘹亮到能在荒原山丘間迴蕩穿梭一百年一樣,仿佛是天神降世,謫仙歸位,嚴質還以為自己眼花了,他竟有一瞬間,看到那僧人周身流淌著金色的佛光,目瞳生蓮。而無憂,那厲眸駭色的神情之外,竟立起猶如確鑿雕塑高大威風的元神法相。


    嚴質震驚的說不出話來,看著那金光慢慢消失,連牙齒都開始打顫。對啊,無憂不是人,更不是鐵疙瘩,她是活在傳說裏、約定俗成裏、墜落人間的地靈,在天上該位列仙班,在地獄寫進長生薄裏的傳說地靈,她有法相沒什麽奇怪的,可她上岸明明是為了當世人,怎麽卻成了神仙了?


    無憂和清彌逃出了依水城,沒有哪個人長了十個膽子,見了這場麵還敢繼續阻攔的,就是十一個膽子也不敢。


    她義無反顧的朝前方衝去,如黑雲黑霧一樣的西垂大軍卻近在眼前。


    就在此刻,無憂聽到了從城樓上傳來的戰鼓,眼前的黑色雲霧被踏起的黃沙所遮蓋,恍若從地獄而來的戰馬惡鬼,從地下一點一點爬上來,看到敞開的城門,好似得到了什麽信號,在戰鼓鳴起時,一望無際的戰場之上,夜色下的寧靜瞬間被打破,從遠而近的嘶喊聲與馬蹄聲就是暴雨狂風!


    無憂遲疑了一下,她心想,如過再往前,她會不會被這麽多人拉下馬,踩碎在腳底。


    可來不及多想,依水城的士兵就已經衝過了無憂,她腦子裏胡思亂想的東西,被耳邊巨大的聲潮所淹沒,根本容不得停下一點時間去思考,就算她不走,人群也能用浪潮把她和她的馬一起送到戰場中央!


    “無憂!快迴來!”清彌大喊著,他看著無數的馬蹄、刀戈從無憂身邊擦過,他的心不斷的被懸起來,擁擠無比的人群,讓清彌從馬背上栽下,他勉強站穩,扯著嗓子喊無憂,可在這如蜂群一樣的地方,他小小螻蟻的聲音,在發出喉嚨那一瞬間就被淹沒了。


    “無憂!”


    “別過去!”


    清彌的臂彎被一隻十分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猛然一迴頭,隻覺得一個黑衣裳的人騎著馬過去,而眼前定睛,竟是青君的模樣?!


    清彌震驚之餘,又轉眼看向剛剛掠過自己,二話不說就衝入戰場的人,卻隻有滿目黑壓壓的士兵,再看不見那身影。


    無憂一直跑到了兩軍交鋒的地方,她在一片混亂裏迷了方向,馬被砍斷了腿,她從馬背跌落又立刻站起身後,便到了眼前這片土地。


    地上一層又一層的疊落著屍體,熱騰騰的血液在空中不斷的揮灑著,刀刃卡在劍刃上,利刃劃開兵甲,骨頭斷裂肉綻筋斷,無數的聲音用不可細數的倍數不斷增加,然後一股腦的塞進了她的耳朵裏,絕望和欲望、痛苦和發泄同時出現在每個人的臉上,宛如壓進輪子裏解不出來的裙擺,隨著輪子不斷往前,裙擺越纏越緊,一層一層的褶皺裹在凹凸不平的軸上,然後撕裂!然後破碎!


    他們猙獰、呐喊、視死如歸、遇神殺神、遇鬼殺鬼!


    這是戰場。


    無憂去過那麽多地方,第一次親眼見到的——戰場。


    震撼到她的腿在顫抖,手在顫抖,頭發絲在顫抖,心也在顫抖。


    這不是震撼,是恐懼,是密密麻麻充斥她全身的恐懼!


    “小悠!”


    隻是一聲,她耳朵瞬間好使起來,竟然在能吵醒老天爺的地方,聽到了這麽短暫的兩個字。


    無憂循音望去,就看到人影煩亂、血濺肉飛之間,一個足夠讓她靈魂顫抖的人,朝她披荊斬棘的跑來。


    是那個讓她朝思暮想,又恨又愛、不敢靠近又想要廝守一輩子的秦五郎。


    他說過要陪她一輩子,怎麽會食言?


    秦愚不止一次的騙過她,卻又不止一次的履行諾言。


    他隻欠她兩個諾言,保她母子平安,還有他曾暗暗許下的願望,能讓無憂,自由快活的度過此生。


    “小悠……”他日夜兼程、發瘋一樣,一直追趕到了兇險無比的戰場上,無法言語的悲傷和思念,讓他在看到無憂的臉龐時,瞬間紅了眼眶。


    他從不忌諱流眼淚,可他想讓無憂看到最美好的一麵,淚水裏那麽多痛楚,又如何隱藏,讓她別看見。


    她看見了,她一定看見了秦愚思念她時的樣子,她一定看見了秦愚孤獨的麵對上京時頹喪的背影,一定看見了他馬不停蹄的朝她奔來的樣子。


    但她卻沒有走過來,不如往昔一樣衝進他懷裏緊緊抱住他那樣來到他身邊。


    秦愚的心隨著無憂又轉迴去的背影而墜入無光深海,溺水一樣的窒息和無望瞬間湧入他,因為失去無憂而空落虛無的身軀。


    這幽暗靜謐的山穀,瞬間被洪水衝成鴻溝。


    “無憂!”


    無憂毫不猶豫的繼續往前走,她擦了眼淚,笑了,又哭了。


    還好,他至少也能活著,沒她累贅著他,沒她守護著他,他也能和沒遇見她之前那樣好生活著。


    可,她不想再見他了,她知道決劍合一,自己隻有死路一條,既然要死,她不想再去浪費在分辨真實虛假、夢境現實一類鏡中花水中月的事,她要去做該做的事,沒有人給她無限的時間去改變未來,人卻有無限的時間去遺忘。


    “你是苦海女無憂?”


    無憂的路被一個士兵攔住了,他不聽無憂分說,便一步衝過來,用抹著手上髒血的臉,懟在無憂麵前,他一隻手就能拎住她的衣領把她提起來!


    “快許願,老子要迴家要迴家!”


    他不在乎無憂的拳打腳踢,她白費功夫的掙紮,和對他那雙要瞪的掉出來的眼睛,所充滿的恐懼。


    “快許願!”他怒吼的聲音要震碎無憂的耳膜,可在那怒火裏,無憂卻聽到了悲痛的絕望。


    可還沒等他掐死無憂,一把利劍就插進了這人肚子裏,甚至已經紮進了無憂的腹中!


    隨著眼前的人轟然倒下,在背後冷刺的人拔出劍來,看著無憂愣神的摸著傷口,便笑起來:“是苦海女,老子找到苦海女了!”


    周圍的士兵聽到這話,頓然停下了手裏的動作,都看向了無憂。


    而無憂踉蹌的踩著屍體,想要離開,卻被一個士兵上來一把死死抓住了胳膊!她拚了命想要拽開,結果另外一隻手被另外一個人拉得死死的,雙手被束縛後,頓然一陣惡寒和如躺針席的怯怕從後脊梁骨直接包裹住她!


    “是我先找到的!”


    “是小爺先抓住的!”


    他們一言一語的爭論著,無憂根本沒心思去聽,她隻想掙脫出來,可這兩人沒擺脫開,倒是有越來越多的手伸向她,每一隻都像是老鼠夾,夾住她的胳膊肩膀都咬的死咬的牢,除非把她的胳膊拽斷,不然是取不下來的!


    果然,撕扯爭奪她的人越來越多,他們東拉西扯,誰也不讓誰,好像在拔河一樣,比一比誰更有力氣,誰能拔得頭籌,那誰就能得到苦海女!


    可她不是繩子!那一堆老鼠夾咬錯了,這是個活生生的人,那樣咬著牙瞪著眼的拽,不會有頭籌,隻有肉裂骨脫可怕的聲音!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苦海浮沉錄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無愁是福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無愁是福並收藏苦海浮沉錄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