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給孫涼講故事、看透他身份、並要他出手殺人的乞丐,自是那揚州城中直接影響到卷珠樓、薄夢苑兩家煙花之地花魁一個消香玉殞、一個遁入空門的傀儡師亢鏡。孫涼沒有正式見過他,隻是在那次殺死小蔻兒之後心情煩悶,才偶遇他挾持娉娉跑到揚州城外銀杏林中,也正是那時,孫涼聽到三人之間的故事,才是第一次清楚自己的為任務殺人背後的故事。哦,江通判父子這次是第二次,還都和亢鏡有著或直接或間接的關係,讓孫涼覺得有些像戲子伶人的表演一般,猶如空中樓閣、鏡花水月,都是被那條世人口中叫做“命運”的線所牽引,終將讓一切化為塵埃,歸入塵土。


    對於師父的死,亢鏡其實是想自己出手的,但若是在揚州得意之時、他還沒有中焚心紅練之毒,進出楚州知府宅邸他確有些把握。他可以等到知府家中擺席宴請之時借著表演“懸絲傀儡”的名頭堂而皇之地進入,再伺機利用指間絲線殺掉管家和手下仆人。再或者他可以試著摸清楚府中的人員構成,比如知府夫人、女兒、姊妹,或是丫鬟們,亦或是與知府、管家有往來的婦人少女,亢鏡都可以試著去接近,再迂迴報仇。這兩種方法亢鏡都有考慮過,但是變數也很多,前者自己不了解府內的環境,進入容易、轉起來難,並且找到管家也很難在府宅中逼問出其他下手的都是何人,很容易鬧出動靜、不好脫身;後者就要做很多信息的收集,這是個耗費時間的事,要通過大量的時間去了解與知府、管家相關的女性,再花費金銀讓自己恢複成以前“招蜂引蝶”的模樣,時間與金銀,這對亢鏡來說現在都是奢侈的。


    揚州城外銀杏林中的那夜,趴在落葉中口吐鮮血的亢鏡本都以為自己是死定的。可是那一場突如其來又下了一夜的雨卻救了他,把來勾魂奪魄的鬼差送了迴去。焚心紅練的毒性,娉娉和亢鏡都了解些許,但是真不知讓身體淋水可以減少中毒症狀,天降陣陣雨水反複衝刷他的身體、地上落葉泥土不斷吸收排出的毒,才讓亢鏡的內髒沒有被燒完。但是他的聲音、他的食欲確實是被燒壞了,他曾經可以撩撥女子的麵龐也被燒沒了。撿迴一條命的他苟延殘喘地活著,拖著殘破的身體用了三四個月的時間才迴到楚州,本想見見師父就去死,可沒成想聽到的是師父已不在人世的消息、看到的是老人躺在義莊中的屍體。為師父報仇反而成了支撐殘破的亢鏡活下去的動力,一死了之是可以擺脫塵世,很簡單,卻也很遺憾,要帶著遺憾的離開這個世界,是亢鏡沒想過也不想要的。


    但是這日正在街道上望著楚州府衙一邊心裏盤算如何報仇、一邊躲雨的乞丐亢鏡,卻聞到一股味道從他身旁經過。這味道他忘不了,是在江通判家徒四壁的家中的味道,一股腐朽破敗的味道,一股毫無生機的味道。隻是他之前聞到時還沒有如今這樣濃烈,想必這人是去過江通判家中的。見這人去了傳舍不一會兒又被一個年輕人拉到對麵巷中說些什麽,亢鏡便也跟了過去,雖然他身上有暗疾,但腿腳功夫還在,便翻牆進了距離巷子很近的一戶人家躲在草垛與牆體之間的縫隙貼牆聽著外邊二人的談話。在二人的簡短對話中並不能聽出許多,但是從牆上破洞往巷子偷偷看去,有兩個模糊的身影麵對麵站著,可亢鏡的眼睛在中毒後也看不太清楚,這會兒正好有水滴落在他眼中,眨眨眼再睜開,視線卻好了些,他再看那個年輕人,麵目和江通判很像很像,眉眼口鼻就好像是一個模子中刻出來的一樣,唯一不同的是,江通判渾身瘦的沒有半點精肉,而這年輕人屬實是年輕白嫩許多許多。但真的就,太像了。雨滴滋潤眼睛的效果馬上就過去了,躲在牆後的他又看不清了。


    可是,一人身上有江通判家中相仿的味道,另一人麵目又十分相似。這...這裏麵究竟有怎樣的故事...江通判幫自己為安葬師父,這份恩情是不可能忘記的,若他真的已死,那自己...這恩情該如何報答?


    躲在牆後偷聽的亢鏡隻覺得這事情有些蹊蹺,但是畢竟他是表演“懸絲傀儡”的手藝人,後麵還和薄夢苑的娉娉學習了唱詞,戲曲中的命運無常真的是見識了太多太多,即使再不可能,卻也是被人多年唱出口、表演過的。那他從二人隻言片語中的推斷,會是真的嗎?


    聽見二人無聲,他又看過去,發現那個有“氣味”的男人身影要離開,亢鏡趕忙再翻出牆迴到了剛剛躲雨的屋簷下,亂亂糟糟的頭發在牆邊被淋得濕漉漉的也全然顧不上了。聽到有腳步聲從巷子中轉出走上了街道,雖然很輕可還是更清晰了,那股失去生機的味道也愈發濃烈,當腳步聲與氣味都到自己麵前時,他終於忍不住說話,叫住了那人。


    於是,亢鏡把他心中的推測講了出來。伴隨著忘不掉的氣味慢慢講述,還伴有一些血腥味道,隻不過從前的血腥是自己身上感受到的,現在卻是從旁人身上聞到的。


    沒想到,這人沒有反駁,應是默認了自己的推測吧?


    沒想到,這人真殺了江通判的兒子,這算是自己報恩了吧?


    沒想到,他現在扯住自己的手,說出了我心中當下的顧慮...該如何是好?


    孫涼對亢鏡說:要替他出手。其實心中是有些許莫名愧疚的,雖然之前在揚州城是自己殺了卷珠樓的小蔻兒,若自己不下殺手,那亢鏡、娉娉他們三人的關係會變成怎樣?若見亢鏡中毒倒地不起之時,自己把他扔到江中是不是也不至落魄於此?隻能說,每個人都是命。孫涼隻是堂子裏的一個殺手而已,被派任務、出去殺人,這是他應盡的職業,其他想法都沒必要,也影響不到他太多。堂子存在雖然沒有太久,可為何每次殺害目標之後,官府都沒有過多追查呢?


    以前孫涼心裏蹦出過這個想法,可是很快便不再想了,若有六扇門的人追查他,他也可以隱藏,即使真的被發現行蹤了,大不了出手解決便是。孫涼本就嗜殺,可在他這裏,為了任務與為了自己殺人,區別是不大的。殺人的快感他很享受,就好像一條魚在案板上的感覺,生死由自己掌控。要是碰到難纏的、不好殺的,他也能理解,也會試著去征服去解決,畢竟,魚也有大魚有小魚麽。


    亢鏡睜著他渾濁的雙眼看向扯住他的孫涼。孫涼認出了他,他卻不認得孫涼。他現在心中懷疑的是江通判應是死在這人手上,但是沒辦法確定。畢竟隻是靠氣味去斷定這人是否一定殺過人,他亢鏡是自然沒有這個能力的。但是他若知道,小蔻兒與江通判二人都是死在孫涼手上的話,那亢鏡會怎樣想?應該會把孫涼生吞活剝了吧!孫涼自是知曉亢鏡與小蔻兒和江通判的關係,並且兩次都是從亢鏡口中自己說出來的,有時候巧合至如此,也不一定是發生在戲台上、幕布上。若是有旁人知曉清楚這二人間的故事,隻會感歎唏噓吧!


    “小二!再拿些酒來!”亢鏡用他那破爛風箱嗓子叫道,然後把孫涼的手推了下去,重新坐迴到桌前。


    孫涼見他如此也沒說話,隻是看著亢鏡摸到酒壇給自己倒酒,他雖然看不清晰,可酒倒的是絲毫不差,正好與與碗沿齊平。想來是聽著酒入碗中的聲音才倒得如此準確吧。舉起一碗,對著孫涼敬酒,沒等孫涼迴敬便一飲而下。亢鏡連喝三碗,孫涼手中一碗還未喝完。然後亢鏡把酒碗往桌上一拍,起身離開座位“撲通”一聲跪倒在孫涼麵前。


    “大哥,本來和你說江平的事我都沒想到你會去出手解決,現在你主動說府衙裏的也要幫我料理...我...我...咳咳咳...”看來這兌了水的燒刀子還是又傷到了亢鏡的喉嚨,咳著咳著,一大口鮮血噗地噴到了孫涼的褲腿、布鞋,以及麵前的地上。


    孫涼見狀,搖了搖頭,把沒喝完的酒放下又抓著亢鏡的肩膀把他提了起來,轉身道:“小二,拿一大碗溫湯!”又對亢鏡道:“兄弟你這樣子,如果想多活些日子的話酒就不要再碰。你的身體不適合喝酒,也不允許你喝酒。”


    亢鏡接過小二送來的溫水漱了漱口,把嘴裏、喉嚨中殘存的血給吐了出來,然後平複了下唿吸,迴道:“大哥你說的是,隻是我想以酒來表示心情,和對你的感激。”


    “感謝一個人有很多種方式,喝酒也確實可以表達感激。”孫涼喝了口燒刀子,道:“但是,感激的方式,要用自己擅長的,不要選擇傷害身體的。我見你心裏憂愁,酒可解愁也可添愁,要看你在什麽心情喝;酒是解藥也是毒藥,是看你在什麽狀態喝。酒越喝越傷,看你的樣子也傷不起,現在隨便一個孩童的力道估計你都受不住,還讓酒入肺腑,隻會死得更快!”


    亢鏡此時呆坐在桌前,他喝酒真的就是為了排解心胸煩悶,每日乞討來的銅板也被他換酒吃了。吃酒可以讓他腦袋放空些,可以短暫地忘記許多人許多事,忘記小蔻兒的死、娉娉的恨,忘了自己曾經春風得意、如今一事無成,忘了他曾經擅長花言巧語、如今說話都有難處。但是眼前這人,無論是不是他殺了江通判,暫且也要謝他為自己殺了江平,更要謝他還要去楚州知府家宅中替自己報仇。亢鏡在女子身上,或許算是薄情,但絕不是無情,更何況是有恩於自己的人呢?混跡過揚州官商顯貴的身邊,他自然知道誰對自己是有用的,誰又是利用自己的。隻是不知,這人要幫自己的報酬是什麽?現在基本算是一個廢人、一個乞丐的亢鏡,還有何價值呢?


    念頭至此,亢鏡問道:“大哥,不知您提出替我去了卻心願,要我付出怎樣的報酬?”剛才的三碗酒看來對亢鏡的刺激很大,他這句話說出口聲音低了許多,但也平複了許多。


    孫涼嗬嗬一笑,道:“你可有錢銀?”亢鏡搖頭。


    “那等以後再說報酬吧!”


    “不可,大哥,我這身子不知能熬到何時,你的恩情我定要報答了才是,不然...咳咳...不然我哪日橫屍街頭...咳...都死不瞑目...”亢鏡聽孫涼意思不要報酬,明顯有些急了,趕忙道。


    “嗯...容我想想...”碟中還剩了十餘粒羅漢豆,孫涼抓起三五粒,一粒一粒地送到嘴中慢慢咀嚼,隨後道:“這樣,我要你答應我,暫且好好活著,我不要你死,你便不得死。”


    短暫的沉默,隻有孫涼口中嚼著羅漢豆的聲響,這小店裏再沒有其他客人,小二在不遠處抹著桌凳,雖然小酒館地方不大且簡陋至極,確也還算整潔,想必之下一身乞丐樣子的亢鏡真就顯得有些不合適。但是為了他人而活著,這是亢鏡從沒有過的想法。是啊,為他人活著,我就還有做事的時間。亢鏡再抬起頭,雙眼中有些許光亮,不知是淚水還是神采,斬釘截鐵地迴道:“大哥,以後我的命就是你的,你要我死我便死,你要我不死...我便不死!隻要你用得上我...咳咳...隨意吩咐便是!”


    “好!那就說定了!”孫涼心中有了些許安慰。隻願亢鏡這人可以說話算話,不似哄女人一般便是。


    當天夜裏,亢鏡沒有再吃酒,剩下大半壇酒都讓孫涼喝了。給小二結了飯錢後,亢鏡就扶著孫涼迴了他師父尚老頭曾經的住處,是楚州城中一個小房,夠一個人生活。有些許醉意的孫涼也沒過多觀察,倒在床榻上直接睡了過去。亢鏡見狀,想了想也和衣而臥。但不知是他今日喝了些酒,還是心思沉重,聽著孫涼輕微的鼾聲,也很快睡了過去。


    第二天卯時亢鏡醒來,身邊不見了孫涼的身影,他正疑惑這大哥是什麽時候離開的,卻聽到院子裏有些聲響,出門一凝神看去,是穿著褻衣的孫涼在洗衣服,亢鏡聞著有好大一股血腥味,想必衣服上沾滿了血,不知道誰的血。孫涼轉頭看到扶著門框站立的亢鏡,道:“兄弟你起來了。昨夜裏我答應你的事,已經解決了。你的仇我替你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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