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正是天幹物燥的時候,老宮人們處處提防,巡夜數次,還是讓公主府走了水。


    辛夷大半夜被下人們從睡夢中叫醒,披著被子站在院子裏,望著漫天的火光,隻聽肖叢提著一桶水,滿臉炭灰,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


    “公主,其他宮殿、房間的火都沒什麽,隻是塗山公子的那間,燒得厲害,現在也進不去人!”


    辛夷背上的被子一下子便滑到地上,不顧自己赤著腳,發了瘋似的往那廂房處跑。


    一路上,經過無數宮人仆從,她隨便抓了幾個,抓住了便問:


    “見塗山公子了嗎?”


    來人搖頭。


    望著眼前竄天的火焰,辛夷隻覺得窒息,她滿腦子想的都是——他的腿還沒有好,每天還要上藥,他能逃出來嗎?


    一根房梁裹挾著火焰從高處墜落、塌陷,重重地砸在地上,火星四濺。


    肖叢抱著棉被跑來,將棉被披在辛夷身上,正要安慰她一番,卻不料,她一把奪過下人們手裏的水桶,將整整一桶水澆在棉被上,又澆了一桶,踩濕了棉被,披在身上,然後趁著眾人沒反應過來,義無反顧地衝向廂房。


    公主?公主!


    肖叢的心都要從喉嚨裏蹦出來。


    繞過門柱,辛夷一邊往裏走,一邊唿喊:


    “塗山淞,你在嗎?”


    一扇火門應聲倒地,那裏沒有塗山淞。


    她估摸著地方,又往床邊走去,身後傳來肖叢的聲音:


    “公主!別進去了,裏麵危險!”


    辛夷置若罔聞,仍舊一個勁兒地往裏衝,這一處沒有,那一處也沒有,門後沒有,床上也沒有。


    她隻覺得天都要塌了,滾滾濃煙充斥了她的肺部,灼人火焰舔舐著她的衣服,她的發梢。


    不要,塗山淞,你不可以有事,我好不容易把你救下,縱是你我無情,我也一定要讓你活下去!


    可這房子裏,何處是你的身影?


    公主府外的竹林中,羽京墨提著一壺清酒,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塵:


    “這麽好的房子,燒了可惜了。”


    身邊男子身著一襲黑衣,鬥篷落在地上,露出他皎潔的麵龐,他的眼睛如秋月一般悠悠,其中滿載愁思。


    塗山淞望了一眼公主府:“無礙,若我不放這場火,景帝也會放。”


    羽京墨有些同情地看了他一眼:“那你今後有什麽打算?迴青丘嗎?”


    今後?既然已經放下複仇事業,他便想實現自己少年時的理想——閑雲野鶴地遊走世間,做一個懸壺濟世的鄉村大夫。


    塗山淞正要開口,一隻喜鵲急匆匆飛來,衝著二人便嘰嘰喳喳了一通,羽京墨正要問是什麽意思,卻見身邊哪還有塗山淞的影子?


    “嫋嫋有危險——”


    這是空氣裏留給他最後的聲音。


    一路向裏麵衝去,大門緊閉著,若是翻牆過去,又要耗費不少時間。


    塗山淞催動心訣,可在皇家境地強行使用靈氣,勢必引起內裏混亂,五氣倒行。但此時他哪還顧得了這個!


    大門應聲倒地,淞衝向西北廂房,府中眾人亂作一團,西北廂房火光衝天。


    肖叢端著一大盆水往廂房處澆,已經澆到了屋子中央,可火勢太猛,房梁一個勁兒地燒毀往下掉。


    淞連看都沒看一眼,便衝入火光之中。


    濃煙滾滾下,辛夷蒙著厚被子倒在床上。


    這個傻瓜……他心底一陣酸澀,但隨即,是深深的厚冰融化破碎的聲音。


    你見過有一個人願意舍棄自己的富貴榮華,去救一個屢次刺殺自己的囚犯嗎?


    他一把抱起辛夷,轉身往門外走,一根房梁正好落下,重重地砸在他背上。


    塗山淞險些跌倒在地,但他以靈氣強撐著,口中滲出鮮血,仍固執地往前走。


    靈氣四溢,在火光之中散發著耀眼的光芒,如佛光粼粼,幽幽地融化身邊的灼熱。


    傻瓜……


    他的腦中,隻迴蕩著這兩個字。


    公主府外,竹林之上,羽京墨立於竹尖,俯首望向火光衝天的公主府,又喝了滿滿一大口酒。


    “塗山淞啊,你不去救她,你的仇不就得報了嗎?真是,又想要她死,又不忍心下手。”


    可人間的事,總有他作為蛇妖所不能解釋的。


    從臥房,到門口,這短短的一段距離,從前不過幾步,如今卻如此漫長。


    終於,他滿身傷痕地走出廂房,肖叢他們慌忙圍上來,辛夷雙目緊閉,嘴唇已經沒了血色。


    肖叢最先哭顫著聲音:“公主本就體弱,這下遭了火毒,她可怎麽受得住!快去喚春城姑姑來!”


    眾人齊心潑水,花珠趕忙去找春城。


    可這個時候找醫官,還有用嗎?


    塗山淞隻覺得心痛如絞,他口中喃喃道:


    “為什麽……為什麽啊嫋嫋,我不值得你這樣……”


    他怎麽值得?他多年苦心經營,隻為了有朝一日能取她性命。


    他放火燒公主府,也隻為了自己能不受製於皇家,趁亂逃走。


    他身無長物,不過一個獸奴的兒子,屈辱苟活多年,隻為了複仇,他有什麽資格?


    塗山淞心如刀絞,人生漫長,終於遇到一個珍視他的人,卻是他從小立誌要手刃的仇人。


    他慢慢俯下身去,兩瓣唇輕輕落在辛夷的唇上。


    此生已無牽掛,隻是不忍你因我而去。


    竹林裏、山間清泉上、月光中、天地間,無一處不在此刻流轉靈氣,從四麵八方匯聚而來。


    帶著藥箱匆匆趕來的春城也不免心生疑惑,抬頭望去,見漫天靈氣向一處匯聚,她此生從未見過這等景象,不免心下疑惑,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


    她大步向西北廂房走去。


    這一吻,深情而落寞,情之所向,可以使人生,可以使人死,他塗山淞今日,亦願意耗盡靈氣,換取懷中女子一線生機。


    春城趕來時,也和眾人一般,呆在原地,怔怔地望著眼前的一幕——


    塗山淞正抱著他的公主,坐在火光之外,灼人的跳躍的火的影子,映照在他的麵龐,他閉著雙眼,一個又一個溫柔的,輕盈的吻,落在辛夷的唇上,一下又一下的輕啄,千萬眷戀,又千萬溫柔。


    過了許久,他才緩緩起身,他雙眸如水,癡癡地望著少女的麵龐,千萬靈氣匯入少女心間,隻不過片刻,少女臉上的灰便自動消散在風中,又恢複了往日的紅潤。


    塗山淞的麵上勾出了一個淺淺的笑。


    春城趕忙上前,接過辛夷的手腕,她懸著的心終於落了下來。


    ——


    皇宮內,永壽宮外,宮人匆匆來報。


    “陛下,公主府走水了!”


    景帝從噩夢中驚醒,待聽清了話語,赤腳衝下床塌,一把拉開門,揪起宮人的領子。


    “你說什麽?”


    宮人顫抖著聲音,兩股戰戰:“陛下,公主府走水了,剛才撲滅,公主受了傷,但所幸並無大礙!”


    將那宮人一把擲出一丈開外,景帝起身向帳中的妃子道:


    “替寡人更衣,擺駕公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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