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覺得就在這一天裏,他有了新的覺悟,就像是幸運地遇到了一位能為他指點迷津的先知,循循灌輸給了他醍醐灌頂的知見,令他立時覺得自己的筋骨壯健了許多。他猛然意識到,自從大海上曆盡艱險揚帆歸來之後,他貌似找到了人生的一部分意義,譬如為他人療治傷痛解除痛苦,他打著這樣的旗號並確乎行著這樣的實事,但其實飽含著偏安一隅的成份,在這偏安一隅裏,他是不是在逃避著什麽呢?是不是在害怕著什麽呢?


    離男沙龍先後退出了幾個人,有因為不喜熱鬧的,也有因為再婚的……但很快,陸續有幾個人補充了進來。可見這世上的婚姻,每天都有人結合,每天都有人離異。新進入的幾個人,自然有著新的故事新的傷痛,但倘若仔細品一品想一想,他們的故事他們的傷痛其實並無多少新意。


    婚姻的故事就是那麽奇怪,看似大同小異,卻曆朝曆代說不盡道不完,而且還在日日複日日地演繹下去。


    然而接下來的這次沙龍聚會,卻似在一潭死水間被一個人打開了一扇詭異的布滿灰塵和蛛網的封閉著的破門。


    此人是一位新來不久的離男,不知葉曉晨從誰的口裏聽說的,這位離男在他們的眼裏可說是個老離男了,是年五十五歲,正處在人過中年人近老年的階段,有著儒雅的外表,還有著一頂智慧的腦門,跟許多人生不得誌的老知識分子相似,也是早早謝了頂,頭發隻剩兩側,若是長得長了,反是給他增加一種令人發笑的滑稽感,興許是為了減少甚至去除滑稽感,於是他一剃了之,很可能跟剃須似地每天皆剃,所以,當他出現在大家麵前的時候,整個腦袋就是一個長大了的即將開裂的冬瓜,依然有著強烈的滑稽感,卻不是他擔心的那種滑稽感。但人們隻是吃驚,並無人發笑,老離男便以為自己每日堅持剃須剃發的行為是為他的形象加分的,於是更讓自己顯得一本正經,愈加像個守禮的老知識分子了。


    葉曉晨對夢獨說,這位老離男名叫肖沉,在省戲劇團內退,離異多年,是個老單身,但不知道有沒有豐富多彩的兩性的生活及花邊新聞;葉曉晨還說,名叫肖沉的老離男原在省城工作和生活,跟樊主編一樣,他偏偏喜歡上了這座灰蒙蒙的、充滿噪聲和油煙氣味的小縣城,別看他的頭光禿禿地像個葫蘆,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他可是省戲劇家協會的副**zhuxi呢,且與樊主編早就相識,加入離男沙龍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夢獨說:“莫不是來這裏體驗生活,然後寫一出什麽戲劇?”


    “不知道。”


    “你聽誰說的?”


    “樊主編。”


    “樊主編跟你說這些?”


    葉曉晨說:“你有沒有發現,其實,樊主編也是比較孤獨的,他雖然牽頭辦起了這個沙龍,但實際上,能跟他心交心說話的人微乎其微。也許,他是覺得我這個人還值得他信賴吧,所以才跟我略說了些肖沉的事兒。”


    夢獨點了點頭,心想,葉曉晨雖已略有了中年人的麵相和身坯,但帥氣猶存,且仍然透出青春的氣息,還不失陽光和單純的特質,受人喜歡和歡迎在所難免,樊主編也不例外;而在離男沙龍裏,葉曉晨既不誇誇其談來顯得自己博學多聞,也不像那些守舊的儒家老夫,受到樊主編的欣賞也在情理之中。


    葉曉晨又說道:“不過,自從肖沉來到後,他倒像是有了同道,畢竟他們都是從省城過來的,職業上也有相似之處。看上去,他們私交不錯。”


    夢獨說:“哪怕原來沒有多麽密切的私交,同來欒糟這座小縣城,算是緣份,也便有了私交。”


    “這倒是。”


    令夢獨稍感佩服的是,老離男肖沉雖然暫時沒有談及自己的婚姻傷痛,甚至沒有談及自己的過往人生曆程,但卻能把自己的禿額禿頂亮給大家看卻並不以帽子或假發進行掩飾,而且每天用剃須刀加以誇張,其心態簡直稱得上勇敢或坦然;但在稍感佩服過後,夢獨又想,興許老離男肖沉曾經並非沒有刻意掩飾過,但是疲乏了,厭倦了,所以才不得已而為之地以真容示人吧?


    那個周六,沙龍的聚會時間比以往提前了半個小時,樊主編是用發送短信的方式告訴離男們的。雖然聚會毫無行政命令的意味,也沒有要求離男們紀律嚴明步調一致,但那個晚上臨近聚會時間到點時,除了肖沉外,離男們竟無一例外全到了。


    樊主編說:“換個地方,到肖大師家去。他新買的二手房裝修完畢也通過風了,他已從租住的房子搬進去居住了。今天晚上,咱就到他那裏去,算是幫他的新居聚聚人氣。”


    有些離男的心裏是巴望不得的。終竟,這位被他們稱作“肖大師”的肖沉,臉上身上裹著一層神秘的紗布,他們很想看看紗布底下究竟有著什麽樣兒的具體內容;還有,他曾經並且繼續從事著一種為公眾生產精神食糧的事業和職業。能夠進入他的居家生活,幾乎類似於一種別具意味的探秘。


    肖沉的居處並不遠,跟樊主編隸屬於同一個街區,藏在一條深深的巷子裏,幾乎到了巷子的盡頭,朝左一拐,進了一個綠植豐富的幽靜而高雅的小區。其實還未進入小區時,便有人誇讚肖沉房子買得好,說那小區原來是縣財政局的家屬區,裏麵的軟硬件設施非常棒,且環境優雅,雖然房改過後小區的住戶略有改變,但老風氣還在,給人一種風雅和闊綽之感。


    老離男肖沉的房子在一棟老式樓裏,卻是躍層房,三躍四,因為樓房的最高層是四層,於是便多了個樓頂花園,可以很方便地足不出戶便可唿吸戶外的並不新鮮並不幹淨的空氣,可以看到被汙染了的灰蒙蒙的天空。


    肖沉的入戶門虛掩著,等待著一大撥客人們的來到。


    離男們橐橐地走進肖沉的家中。


    葉曉晨是最後一個走進屋的,他注意到走在最前端的樊主編在看向他,他明白樊主編目光裏的意思,便迴轉身,在屋內將入戶門關鎖上了。


    樊主編帶領離男隊伍走上了躍層的木製樓梯,顯然,他不是第一次光顧這裏了。夢獨和葉曉晨是最後踏上木製樓梯的,他們同時觀察到,就在樓梯的拐角,擺放著一架比較上檔次的電子琴。


    離男們上得四樓,進入寬敞的大客廳裏。


    作為主人的肖沉正坐在電視機前沉浸在什麽劇情中,不知看的是什麽電視節目,但很快,離男們反應過來,肖沉看的並不是電視節目,而是通過電視機下的dvd播放機在播放一個碟片。


    肖沉沒有起身招唿離男們落座,更沒有倒茶衝水,很顯然,他正沉入劇情和他自己的情緒世界裏。於是,樊主編向大家揮了揮手,示意大家入座,還指了指放在牆邊的飲水機,示意大家自己動手泡茶品茗。


    若說肖沉沒有盡地主之誼的想法,明顯是有失公允的。夢獨和葉曉晨都看了出來,肖沉家比樊主編家更適宜於聚會,也更像是一個聚會場所,大客廳當央擺放的不是茶幾而是兩張很大的辦公桌拚放在一起,桌子四圍擺放了若幹把坐椅,每把椅子前的桌麵上都放置了一個洗淨的陶瓷茶杯,兩張桌子的中央皆擺放有一大包上品綠茶和一瓶咖啡,供每個人自選自泡自飲;桌麵上還擺放了幾個果盤,裏麵有幾樣水果,還有糖塊和未拆封的糕點。


    離男們自泡茶水,紛紛落座,卻略感生分,不說什麽。


    若說肖沉無視離男們著實有些冤枉,否則,他怎麽已經提前準備好了茶葉、咖啡還有水果糖塊呢?可見,在離男們到來之前,他是對他們的到來充滿熱情和期待的。隻是現在,為什麽是這樣一種目中無人的態度呢?離男們便想,興許,搞藝術的,都是這麽一副德性吧?


    樊主編想將肖沉從戲劇世界拉迴到現實世界裏,但看他“入戲”得太厲害,便一時不知如何啟口,嘴唇動了動,終還是沒有發出聲音。於是,他向著大家,雙手在空氣裏朝下按了按,意思是幹脆大家跟肖沉一起看戲吧。


    其實,用不著樊主編示意,有些離男已經將注意力投到了電視屏幕上,甚至有人已經津津有味進入了劇情中。


    dvd播放的是一部戲劇電影,有人看過,但大多數人沒有看過,但哪怕是沒有看過的人,也很快明白這部戲劇電影講的是什麽故事,這故事對有些人來說是耳熟能詳的,對另有些人來說盡管夠不上耳熟能詳,但也能說出個大概。


    其實,這部戲劇電影剛剛播放了一會兒,老離男肖沉之所以有著那種入戲太深的神情,是因為他剛剛看過一遍,此時是重複播放,裏麵的唱段正在進行著:


    “千山萬水來到京城,也不知我的丈夫身在何處。日末黃昏天色晚,借宿一宵明日再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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