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天行靜靜的望著前方,默然不語。


    他眼睜睜看著官若雲在自己麵前揮劍自刎,又眼睜睜看著官若雲的屍體沉入沼澤,一動不動,麵容平靜猶如一潭死水,唯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心緒宛如驚濤駭浪般洶湧起伏,唯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心情是多麽的鬱悶和惡劣。


    與易歸藏不同,易天行對於自己力不能及的事情從不勉強,對於別人的選擇從不幹預,但是與易歸藏一樣,易天行也會為這世間的悲戚不平而憤怒,會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感到沮喪。


    神州這樣的地方,不可能給官若雲這樣遭遇的女人一個容身之地,要想改變這個結局,除非改天換地、移風易俗,很可惜,這不是任何個人的意願可以改變的。


    任何社會的理念變遷,都需要朝廷或者士林引導下的潛移默化,前者擁有合法的權力,後者擁有輿論的權威,通過長時間的教化,經曆至少兩代人的思想觀念衝突交融,才能完成主流觀念的轉變。易天行孑然一身,無權無勢,也不是德高望重的士人領袖,奢談什麽製止陋習、改良民風隻不過癡人說夢。更何況,一向以九州文明正統自詡的神州,道德觀念極其頑固,任何變化都需要挑戰太多的權威,甚至太多的民眾,易天行有時候也小小狂妄一下,卻還沒有真心認為自己無所不能。易歸藏也是因為清楚這一點,所以才沒有繼續堅持要易天行改變立場。


    可是知道現實,接受現實,不等於就認同現實,不等於麵對現實能夠心平氣和。


    易天行生平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渺小和無力,以前無論是麵對朝廷大軍還是武林高手,哪怕對方一根手指就能碾死他,他也從來沒有失去過鬥誌和雄心,但是在這一刻,他心中一片頹廢和絕望,再無任何興趣去理會其他的事情,隻是站在當地,閉上眼睛,任由自己近乎失控的情緒在平靜的外表下麵肆意暴虐,等待下一個招惹自己的倒黴蛋。


    在易天行的身後,龍寂大師寶相莊嚴的盤膝坐在地上,渾身金光散去,一瞑不視。刺天竹蟲的毒性陰損,如果不慎中毒,最遲也必須在一盞茶時間內服用解藥,他錯過了解救的時間,即使是易天行出手施救也迴天乏術,加上他被宋秦柏一指點中眉心,傷及紫府要害,不等毒發便已支撐不住,隻能圓寂當場。


    柳隨風和林雪兒雙雙蹲在龍寂大師的遺體旁邊,悲痛莫名。他們早已絕了追殺魔女的念頭,但是易天行不發話,他們也不敢帶著龍寂大師的法體離開。


    易天行對官若雲的求情給了一個模棱兩可的迴答,既沒有答應放過他們,也沒有說不放過他們,讓他們陷入一個很尷尬的局麵。


    易天行從露麵以來,給柳、林二人的感覺十分怪異,說他好人吧,別說林雪兒,就是見多識廣的柳隨風也從來沒有見過好人如此手段毒辣、心硬如鐵,甚至根本不顧及自身的名譽,偷襲下毒無所不用其極,說他壞人吧,似乎他又有自己的原則底線,對待小憐、官、北三女也好,對待柳、林、龍寂等人也好,都沒有不問青紅皂白一味濫殺,而是根據情況有所取舍,甚至麵對一路追殺他的龍寂大師,他也是查探傷勢後方才迴答無法救治,並未袖手旁觀、坐視不理。


    柳隨風待在原地,念轉如飛,他與心思單純的林雪兒不同,林雪兒現在完全陷入龍寂大師圓寂的悲傷之中,其他事情全然不顧,他卻在考慮更長遠的事情。


    柳隨風已經見識過易天行的手段,也明白了易天行躲進騰炎沼澤的用意,這裏對於天下絕大多數人來說,都是兇險絕地,對於易天行來說,卻是自家後花園一般的樂土。


    弱不受力的沼澤,隨時都可以將人陷沒其中,直至死亡,可是易天行在沼澤下麵穿梭遊走,就像是魚入湖海,順暢無憂。


    這裏有各種防不勝防的劇毒,隨時可能奪取人的性命,可是易天行應付起來卻遊刃有餘,他可以在刺天竹林中來去自如,可以在毒瘴中穿行無虞,還不知道他能躲進什麽危險惡毒的所在,光是這一條就足以讓人追之不及,讓他立於不敗之地。


    轉世魔女在長到十八歲的形態之前,每生活一日,便長大一歲,這個信息談不上眾人皆知,但是也不算什麽秘密,稍微源流久遠一點的門派世家,都知道這事,柳隨風也不例外,所以他很清楚,這一場剿殺並不會沒完沒了,不在這幾天內殺掉魔女,這場攪動整個神州武林的圍殺行動就會以失敗告終。


    長大後的魔女,不需要任何人的照顧,覺醒後的魔女自然而然就會成為這世間頂尖的高手,就算是宋毐這樣的高手親至,勝負也不過五五之數。到了這個層次,隻要她一心逃跑,就算是聚集十個同樣境界的高手圍攻她也沒有十足把握將其攔下,何況這種於事無補、自招仇怨的事情,沒有切身之痛,是沒有人願意去幹的。


    易天行在騰炎沼澤利用地利牽製參與追殺魔女的武者五、六天時間,柳隨風覺得根本就是個不需要質疑的問題。這也就是說,幾天之後,勝利者便是易家兄弟,也許以後還會有很多人在背後指責他們勾結魔女,但是明麵上,再也不會有人敢拿這件事挑釁他們,因為這件事隨時可能引來一個曾經單人匹馬殺得神州絕大部分傳承悠久、底蘊深厚的門派世家元氣大傷甚至滿門滅絕的蓋世兇魔。


    江湖上的事情,山水有相逢,多個朋友多條路,作為梧桐山一帶的武林領袖,柳隨風必須考慮的是以後與易家兄弟的關係,千裏追殺雖然是仇恨,不過也是機緣,既然易天行對自己並沒有殺機,如何趁機結交便是當務之急。


    易天行自然不知道柳隨風的打算,他隻是靜靜的唿吸,靜靜的等候,等候下一批追殺者的到來。


    忽然間,遠方傳來一聲長嘯,宛如滾滾雷鳴,連綿不絕,繞了一個半弧形的圈子,朝著易天行的方向席卷而來。


    易天行心下長歎一聲,收斂心神,心中散亂的情緒一瞬間便被壓製在內心深處,進入極其冷靜的戰鬥狀態之中。


    按照易天行的期待,他寧可來者是像百欲宮這樣的惡徒,讓他大殺四方、好好發泄一場,不過明顯天不從人願,雷家長老搶先脫困而出。


    易天行可不想與雷家弄至不死不休的境地,每一個傳承千年的門派和世家,必然有其存在的價值和實力,所有能夠屹立不倒、秀出群倫的勢力,必然都有屹立不倒、秀出群倫的依仗。


    毫無疑問,雷家便是擁有強大立身之本的世家之一。


    對於天生高人一等的存在,很多人會羨慕嫉妒恨、諷刺打擊罵,卻很少有人去想為什麽,比起“上品無寒門”的欠扁論調,人們更寧願問一句“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很少有人關心前麵一句話誕生的背景,也很少有人關心後麵一句話包藏的心機。


    易天行不一樣,他既不是豪門貴胄,也不是一無所有的草根,易家數千年來也許不曾富貴顯達,但是從未斷絕過知識道義的傳承,易家的家風不是要子孫追求天下無敵、富貴榮華,也不是追求替天行道、劫富濟貧,而是要求子孫讀書明理、洞悉世情,他們絕對不會站著暴戾強權一邊欺壓無辜良善,但是也絕對不會毫無原則的站在貧弱者一邊抨擊富貴豪門。對於強大的勢力,他們從來沒有見一個打一個、以此標榜自己不畏強權的心態,麵對古老的傳承,他們如同尊重自己一樣尊重對方。


    心存公義,行無偏差,這是易家子弟啟蒙家訓上麵的一段話。


    不管易天行念頭如何偏激、手段如何狠毒,他都不會忘記這一原則,隻有事情的對與錯,沒有出身的正與邪。


    有些事是必須做的,隻要自己認定的真理,哪怕必死無疑也絕不退縮,比如易家先人曾經螳臂擋車對抗元霸統一神州的野心,結果死的死、逃的逃,連累子孫在接下來的幾百年裏一直被官府通緝,顛沛流離、飽受苦難,但是所有的易家子孫都沒有因此而埋怨過自己的先人,因為哪怕換作他們自己,也會做出相同的選擇。


    同樣的,不是每件事都是必須做的,麵對無理追殺,以牙還牙、以殺止殺自然談不上過錯,不過易天行絕不願意貿貿然與雷家這樣的龐然大物結下死仇,哪怕對方逼迫在先,他也是立定主意,稍加懲處,以和為貴,當然,前提是對方沒有威脅到自己或者兄長的生命。


    雷家不比魔教,也許他們的勢力沒有魔教大、手段沒有魔教兇殘,但是魔教四分五裂、聲名狼藉,得罪他們中的任何一人都不用考慮他們會有盟友援軍,雷家卻有雷家立身處世的底氣。與雷家交惡,就意味著與九州第一火器供應商交惡,所有需要火器的勢力,各國朝廷、各大門派……都不可能冒著失去火器供應的風險支持雷家的敵人,他們更感興趣的恐怕是殺掉這個人去維護加強與雷家的交情。


    為了救一個無辜弱女的性命與天下作對,易天行能夠接受,為了殺一個可殺可不殺的人與天下作對,易天行不能接受。


    雷聲轟轟,一個五短身材、肌肉虯結的絡腮大漢映入眾人的眼簾,他就像是正在捕食的獵豹一般迅捷剛健,粗短的身形奔跑之間居然充滿了力與美的氣息,每一步踏在地上都給人強勁有力的感覺,但是出離的是,他所過之處,沼澤淤泥卻沒有一絲一毫的下陷,景象說不出的詭異。


    那人還未來到易天行身旁,身上散發出濃烈殺氣已經彌漫過來,壓得柳、林二人的身體不由自主的僵硬起來,感覺自己仿佛置身於萬千火藥桶中,隻要稍微動一下小手指,也會激起火花引發驚天大爆炸。


    易天行瞥著虯髯大漢,眼中厲芒閃爍:“姓雷的,你還敢過來找虐?是不是苦頭還沒有吃夠?”


    虯髯大漢洪聲怒道:“無恥小人,有種就跟我真刀真槍的大戰一場!你那些小花招對付不了你家爺爺!”


    易天行冷笑一聲:“如你所願!”話音剛落,身體已經騰空而起,飄到虯髯大漢上方,長袖一展,唿的化作一片白雲,朝著虯髯大漢當頭罩去。


    虯髯大漢豹眼圓睜:“喝!”雙臂同時向上一舉,兩道黑紅相間的煙氣衝天而起,迎著易天行的袖子。


    碰碰!煙氣與長袖甫一接觸,便發出兩聲驚雷般巨響。


    接連兩下爆炸,炸得易天行右臂衣袖化為飛灰,露出宛如白玉的手臂,爆炸產生的兩股氣浪推得易天行淩空倒飛出去。


    虯髯大漢哈哈笑道:“小子!我手段如何?再來!”他雙腳交錯,一連轉了三個圈子,雙手揮動,一道道黑中透紅的煙氣從掌心激射出去,在易天行的身外構築成一張煙氣羅網。


    易天行抖了抖右手,冷哼道:“雕蟲小技!”說著身體散發出蒙蒙金光,一縷縷五色彩煙從他周身毛孔中噴射出來,形成一朵朵五彩華雲。


    虯髯大漢見狀,心中微覺不妥,立即當機立斷,先下手為強,雙手捏訣喝道:“炸!”


    轟隆隆一陣爆響,密布在易天行四周的黑紅煙氣同時爆炸,洶湧的氣浪激起百丈泥沼,二十餘丈方圓內淤泥翻滾、濃煙彌漫,伸手不見五指,聲勢十分駭人,看得柳、林二人心神為之一懾。


    不過虯髯大漢卻沒有得手後的喜悅,反而臉色大變,一個筋鬥翻向後方,堪堪躲過一道細如銀絲的寒光。


    不等虯髯大漢落地,一道白光帶著一團金色尾巴,外麵環繞著五彩祥雲,蕩開濃厚的黑紅煙氣,卻是易天行身劍合一,一劍刺向虯髯大漢。


    虯髯大漢一麵雙手對握、緊扣十指,一麵獰笑道:“易天行!你以為隻有你能夠利用沼澤?嘿嘿,碧霆蟒陣!”說罷鬆開雙手,雙臂猛力一展,隨即嘩啦啦一陣響動,沿著適才他踩過的地麵,徐徐升起一顆顆大如碗口的青色光球,連成一條青色光帶,忽明忽暗,發出瘮人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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