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時,月色變得更黯淡了些,像是天邊被人覆了層輕紗,模糊又曖昧。


    風卻更大了,裹挾著沙石席卷而至,彼時的嗚咽哀鳴到了此刻卻像是猛虎出林百獸奔走,人站在懸崖之上隻覺得地動山搖。


    湛炎楓就站在元戈幾步開外的地方,平日裏連根頭發絲都難見淩亂的男人,此刻站在風口,衣袍被吹得鼓鼓囊囊,他站在那裏,表情詭譎,像是憋了太久的情緒亟需找到一個宣泄的裂口似的,臉上的每一條細紋都較著勁。


    “你說她是因為相愛,所以願意給他生兒育女……哈哈,你懂個屁!”湛炎楓豁然揚手指向打開的墓穴邊上,“他!元岐!他們的兒子,出生之時就被大夫斷言,活不過十八歲,娘胎裏帶出來的毛病,這一次生產便耗盡了她大半的精氣神,她本不該再懷孕生子,明明、明明我勸過,勸過她,勸過大郎,也勸過大哥,可他們不聽,他們一意孤行地要一個健康的孩子!”


    元戈撩著眼瞼看過去,目色沉靜如水,胸膛心跳如擂。


    幸好,湛炎楓也注意不到元戈微微顫抖的眸子,他像是突然累了,又像是那一口氣突然就泄了,整個人靠著元戈的棺材坐了下來……席地而坐,這對事事講究的湛炎楓而言,是幾乎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何況他還靠著棺材、垂著腦袋,滿臉如喪考妣。


    他說,“是……他們得到了一個健康的孩子,整個知玄山的掌上明珠,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的一個孩子。可那又怎麽樣呢?這樣一個掌上明珠,一出生沒了爹娘,那一晚,她尚且來不及給那孩子取名,便產後血崩而死,元家大郎是個懦夫,山中眾人都說他是殉情而死,其實不是的,他就是個懦夫!”


    “他根本不是殉情而死!他是親眼見到了那一幕,自此鬱鬱寡歡,終日飲酒買醉,活生生把自己喝死了!他就是個懦夫!”湛炎楓一掃方才的無力泄氣,哈哈大笑著嘲諷,“深情?相愛?一個為了健康的子嗣、為了香火傳承,就拿根本不適合孕育的妻子去下注的男人他能有什麽深情?!可笑!最可笑的是,慕容少艾一命換一命生下來的,仍然隻是個不能傳承香火的女娃娃!”


    元戈下意識皺了皺眉頭。


    湛炎楓說母親是為生她而死這並不意外,畢竟這是整個知玄山上下一致的說法,不管對外還是對內。若非如此,元戈也不可能這麽多年都被蒙在鼓裏半點端倪未曾瞧出。


    隻是,本就是憑空捏造的謊言自然是眾口一詞,又怎麽可能會多出來另一份信誓旦旦飽含恨意的說辭?母親的確是死在十四年前,不管是祖父最後的坦白還是慕容少柔出發探親的時間都能佐證,那湛炎楓這些話又是何意?他的情緒、他的憤怒,都實在不像假的……就在不久之前,她相信了十八年的真相終於被證實不過是祖父與老師合力編造的謊言。


    那一晚,她聽到了真相,卻也隻是“聽到”,這些時日她偶爾會做一個夢,夢裏是一片鮮紅血色,她在模糊不清的視線裏哭著喊母親,然後夢就醒了,醒來隻覺驚魂甫定……她想,也許那就是她的記憶,也是她唯一殘存的一點記憶。隻是不知為何,她仍然覺得不真實,就像此刻被蒙了層輕紗的月色……


    元戈擰眉看著一會兒哈哈大笑一會兒神神叨叨的湛炎楓,突然生出一種無以名狀的無力感,她突然有些不敢聽了,抬了抬手,指指湛炎楓身後的棺材,“起風了,封上吧,免得被吹散了……畢竟是她一命換一命得來的姑娘。”


    “是啊……一命換一命,卻也終究隻換了十八年的命,當真值得嗎?”湛炎楓靠著棺材沒動,隻喃喃低語,半晌抬眸看向元戈,“你方才的問題,我還沒迴答你。她死了,這是事實,若我隨即跟著去了,閻王殿裏也隻是多一個沒什麽本事的死鬼罷了。她本不該死,若慕容家未曾看中知玄山勢力,將她千裏迢迢送來異鄉,她本不該死,若元家眾人聽我之言將她腹中尚未成型的女兒取走……是他們合力害死了她!”


    元戈倏地睜大了眼睛……她終於知道湛炎楓想要做什麽了!


    果不其然,湛炎楓倏地起身,一指元俊峰所住的院落,又轉身指著江南的方向,溫潤端方的皮囊一朝撕裂,露出底下從未得見日光幾近潰爛的真容,他用這截然不同的模樣仰天長嘯,“我為什麽還活著?因為他們還沒死!他們還沒死——”


    咬牙切齒的音,從牙齒縫裏擠出來,像是繃到了極點的琴弦,一字一句屆時入骨的恨意。


    他恨慕容家,他恨元氏一族,那些恨意無從排解,日日夜夜積壓於內腑,又日複一日地瘋狂滋長,直到時至今日,像藤蔓一樣地纏住了湛炎楓,它吸收他的生命力,也支撐著他繼續活下去,他們早已相互依附依賴直至共生。


    這樣的湛炎楓,可憐,亦可恨。


    偏偏全天下都能恨他,隻有元戈自己不能。


    元戈張了張嘴,隻覺得想說的很多,寬慰的、引導的、還有義正辭嚴的,那些字句像是急不可耐地爭先恐後地要從她的喉嚨裏衝出來,以至於一瞬間全都擁堵在狹窄的喉嚨口裏,亂了套。她幾乎是猛地咽了一大口口水,才斟酌著說道,“縱你毀天滅地,她也迴不來……”話雖如此,便是元戈自己都覺得過於輕飄。


    所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對湛炎楓而言,成佛……隻怕沒有什麽意義了。


    果不其然,對方聞言,竟有些瞠目結舌,半晌才倏地笑了,這笑少了幾分瘋狂,倒是多了些往日裏熟悉的儒雅,還有些無奈,“本長老倒也不至於連人死不能複生的道理都不懂……死了就是死了,我也沒奢望她能迴來。但有怨報怨、有仇報仇,她走得倉促,連元戈的名字都沒來得及取便走了,這些旁人欠了她的,我總該去要迴來。”


    他說得理所當然,也說得認真……看起來當真是認為慕容少艾死於產後血崩。


    到底是……怎麽一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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