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


    淩書墨的傷已經好了大半,陳形意在白豌的暗示下,也決定先用假消息,提前迴去京城複命。


    此時,一行人才悄然地離開客棧。


    因著如今的白豌新學起了揚琴樂理,要融入畫局,幾乎就是日日試練到深夜。


    即便睡下了,腦中也依舊全是畫局,導致其每日僅僅睡兩個時辰便會驚醒。


    最終,就是如今在馬車上實在支撐不住,才困的睡了下去。


    馬車,軟塌。


    白豌的睡姿不羈,秀逸麵容半仰在窗邊臥著,手中緊緊抱著畫軸皮卷。


    瀟灑無忌,簡直將馬車當成隨行的畫舫。


    尤其,隻要前日入睡晚,手臂衣衫就會係的毫無章法,亂七八糟。


    偶有皮膚暴露在空氣之中,也不在意。


    淩書墨甚至還能看到那一夜,還沒有完全消減的幾處蓮瓣痕跡。


    他的耳上都凝成緋色:“你這……人,還真是對我半點防備都沒有……”


    哪怕經曆了那一夜,白豌也壓根沒有覺得二人的實質已經和過去不同。


    也許,除了畫局,這人對旁的根本都不在意。


    淩書墨隻好尷尬一笑,將其衣袖向上掩了掩。


    他的修長指尖撫過其眼臉,靜靜停在下頷,輕柔地反複摩挲…


    周遭山林漸漸陌生,林遺水深,迴京的路顯然並不好走。


    才剛出了邢州,城郊幾裏處,竟然有一群衣衫詭異的人站在馬車前將他們攔下來。


    “馬車裏的人,把值錢的東西交出來。“領頭的一個光頭叫囂道。


    原來竟是有人攔路搶劫。


    本就是為了遠離李府的兵戎倒迴,特意另外選擇了條迂迴路線。


    看樣子,錯了。


    結果,這外邊聲吵吵嚷嚷著,竟然就把淺眠的白豌整個驚醒。


    這人一個激靈,直接撞上了淩書墨的鼻尖,半點都沒有注意到,其鼻息清唇漸近。


    “山賊,哪裏有賊?”


    白豌完全注意不到別處,似乎是尋著熱鬧般匆匆掀開簾子往外探,把身旁人弄的哭笑不得。


    “外麵什麽情況?”他問。


    石藥童才神色複雜的說:“一群獸皮衣衫,是大約十幾個拿著石斧刀械的賊寇。”


    既然是拿著簡易武器,多半不是什麽窮兇惡極。


    可如今這情況,若真是山賊也就淩書墨這個會武可以招架。


    而白豌那三腳貓的功夫,或者小石頭這個拿針把脈的,根本就是為了清明節添香。


    “我……”淩書墨勉強扯了些錢財,想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白豌直接把其手按下:“瞎給什麽錢,要觀望一陣。”


    對麵人啞然失笑,對其來說比起畫局,大概第二重要的便是錢財了。


    “子辰,你需要休養。跪地求饒的事情我來,我在這種方麵最為擅長。”


    某男握了握書墨的肩頭,打開簾門,便徑直走下了馬車。


    僅僅憑借聲音便聽得出,這些人根本不是什麽兇神惡煞的山賊。


    若是他能看見,便能發現,麵前這群所謂的山賊,一個個身形壯碩,目光有神。


    最為兇悍點的,便是光頭領頭人。


    這些人一看到拄著竹竿的白豌,摸索著掀開車簾,便愣住了。


    眼不見的人,連下馬車都需要一點一點拽著簾布。


    怎麽也沒有想到這次搶的,竟然是個瞎子。


    還是一個滿身攜帶各種畫軸皮卷,顏料器具的酸腐畫師。


    方才的光頭看著他,似乎十分驚愕。


    其目光凝重間多了太多探究,以至於震到後退了好幾步。


    “韓……韓畫師?”


    白豌伸了伸脖子,本想帶著哭腔跪地求饒。卻被這個稱唿停頓了好半晌,才在稍稍側身間怔住。


    除了六年前為畫天下第一圖出行之外,他從未在外用過這個名字。


    不該有人認識。


    “大贏閭真五十九年,米肉客棧。”光頭男子拱了拱手,誠懇頷首。


    話音剛落,白豌的麵色驟然變了。


    那年大災之年,瘟疫橫行。


    他曾親眼見過赤條條的人,如何被倒掛成肉,苦不堪言。


    這是其最不願意迴想的作畫之材,也就是《萬裏民淵》那幅畫的最早真正出處。


    “你……認錯人了。”白豌的聲音有些沙啞,似乎還沉浸在難以置信中。


    當年救下的,應該不止這一個差點被開膛破腹的少年。


    按照年紀,如今人應該不過十五六歲。可是方才那中氣十足的聲音,實在假的出奇。


    如今,甚至還是最有爭議的身份——山賊。


    光頭男子似乎有些哽咽:“當年你離開客棧後,他們卷土重來。隻有我們兄妹兩個活下來了……”


    他從旁邊拉過一個比他還瘦弱的少女,欠著聲音道。


    分明沒有把其方才否認的話聽進去。


    “所……以……”白豌沉著音,“其他人還是成了米肉?”


    那時候沒有活下來的,怕不是都已經成了別人的口中食。


    話音一出,人便後悔了,和變相承認沒有區別。


    對麵人肉眼可見的喜了些:“所以,你真的是韓畫師?!”


    “……”


    然而,白豌卻是頭也不迴直接否認,徑直摸索著,走迴馬車。


    他總不能說,自己為了作那畫,導致被害失憶,直接算是從世間消失了整整五年。


    身後人還快著步子:“韓畫師?!韓畫師!”


    白豌逃也似的,幾乎就是刻意不去迴應,一下便上了馬車。


    個別小弟見如此僵持的情形,不禁湊上前。


    “大當家,三當家,我們還搶不搶了?”


    光頭直接對著小弟的頭敲了一下:“搶什麽,瞎聾啞殘不搶。何況他還是那位畫師。”


    身旁的女子也悄然:“韓畫師如今瞎了,自然是不希望別人看到自己窘迫的模樣,能活著便是萬幸。”


    馬車上的淩書墨稍稍掀開簾子,輕聲:“你認識他們。”


    “很久以前救過小孩兒。”白豌自嘲的笑。


    雖然實在是不想想起來,那些指引在黃沙滿天的,手拿救命稻草的輕言。


    但是……


    “他們現在看上去麵黃肌瘦嗎?”他問。


    石藥童搖搖頭:“沒有,紅光滿麵的。”


    “那就好。”


    白豌端坐在馬車上,靜靜地,宛如將當年那無數白骨畫作躍然紙上。


    這點細微淺笑,大概是作為《萬裏民淵》之畫唯一的留存痕跡。


    總以為他們都死了,如今有人活下來。還是有些欣慰的。


    隻是,白豌不明白。


    如今,幸存的人明明已經躲過了瘟疫和饑荒,卻為何淪為山匪,落草為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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