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曆了生死大難的韓妙染寡言少語,不再玩鬧,且規規矩矩的在李思蒙的府上養身養傷。


    當時有很長時間,一句話也不說。


    他常常皺著眉在竹林的院子裏,看著地麵石頭發呆,連哭都哭不出來,像個小老頭。


    有一日,淩書墨看著韓妙染拿著石塊在地上畫畫,好奇的走上前去。


    那石畫全是些波濤洶湧,船舶水痕。


    淩書墨伸出手用石塊補齊了其中一個船舶上的桅杆,並幽幽說:


    “若是沒有這桅杆,船是會翻的。我幫你畫上,就不會翻了。”


    蹲坐的韓妙染睫毛微微一顫,好似被什麽東西觸動了。


    他麵色複雜的看著對麵人,眼眶裏卻倔強的不肯留下半滴眼淚。


    “謝謝……”


    “……”淩書墨微微一笑。


    此時,竹林搖曳。


    韓妙染擠出一個笑容:“淩子辰,我們結拜做兄弟好不好?”


    他什麽都沒有了。


    好似隻有這個人了。


    結拜成兄弟,是不是就能代替家人了。


    看著對麵人不答話,他怔怔的看著對方:“你不是要考畫師嗎?我可以陪你一起………”


    反正父親也沒了,韓家也沒有了,去考科舉也沒有意義了。


    “好——”


    淩書墨不知這個人怎麽迴事,但是總覺得答應了他便會讓其開心一些,恢複一點往日的性子。


    盡管後來整整八年再也沒有變迴去過。


    而這些,也並不是韓妙染記憶中最痛苦的部分。


    ……


    現實中。


    白豌一下因為這些記憶片段而陷入恐慌,他覺得自己頭痛欲裂,仿佛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發出陣陣嗚咽。


    他的眼睛裏,仿佛燃放著駭人的水浪……


    似乎再抵抗些什麽——


    迴過神來的時候,已經跪倒在地。


    “你怎麽了……”淩書墨看著情況不對,立馬扶住了他,輕聲問:“阿白……”


    白豌一下甩開對麵人的手。


    他轉過身來。


    淩書墨看到他的麵容,感到一陣揪心之痛。


    昔日談笑風生的少年,如今居然目光黯淡,嘴角殷紅。仿佛有旁人難以言喻的悲傷,刺骨的疲憊。


    “究竟怎麽了?”淩書墨的聲音有些顫抖,喉頭有些哽咽。


    白豌抬起頭,笑的燦爛而耀眼:“子辰,你再幫我畫一次船的桅杆好不好?”


    此言一出,淩書墨猛然震住。


    他覺得最不該想起的部分想起來了。


    看來這個人已經想起了自己全家去世的那段記憶,這情景竟然是和多年前一模一樣。


    這一刻的微笑,不是白豌而是韓妙染。


    雖然之前白豌就知道這一切身世的描述,但是畢竟沒有想起來,如今卻是深切的感受到了。


    其中痛楚,除非當事人不能理解。


    他深吸了一口氣,領著其去了畫齋書桌旁。


    短短幾步的距離,白豌卻覺得自己走的很艱難,但是他依然故意的甩開淩書墨扶自己的手,堅忍又倔強。


    最終,他站在書桌旁,提起筆將腦中人像和船相撞的場景畫了出來。


    他每畫一筆都覺得自己竭心盡力,耗費了無數力氣。


    白豌慢慢閉上眼睛,口中卻是勉強擠出笑:“還好我學了畫,能畫出你們最後的樣子。”


    “阿白,逝者已矣。”淩書墨伸出手,似乎想要軟語安慰,卻還是被推開。


    對麵人的頭發勉強遮住了眼睛:“子辰,你知道嗎?我爹長得很俊俏的,是十裏八鄉最俊的後生,比我俊多了。”


    “哎……”


    淩書墨實在沒有想到,這人想起這種不好的記憶片段,竟然還能說出這種話來。


    對麵男子則突然表情淡然自若,居然又笑了起來:


    “放心,當年的韓妙染能放下,現在的我應該也是能放下的。我不是那種看不開的。”


    “我想讓你幫我畫一個桅杆……”


    淩書墨覺出些心疼,這個人麵上半點悲傷都不肯表露出來,實在是堅忍的過頭,也倔強的過頭了。


    他隻好接過筆,在其畫上把桅杆補上,就和多年前一樣。


    墨跡點點勾勒,那桅杆立起來,仿佛將沉沒的一船人都挽救了過來。


    白豌看著畫笑得難以抑製,清俊容貌,好像把天地萬物都笑的黯然失色。


    “謝謝……”


    這淡淡晚風中,這個人就是那麽喜歡用笑容掩飾所有的痛楚。


    這個人不要擁抱,不要安慰,不要軟語,隻要給他補齊了那畫就滿足了。


    月中餘暉漸漸散去。


    白豌這才對著淩書墨,輕描淡寫的說:


    “其實,我隻想到一點點的片段。不過就我記得的部分,其實也是有好的部分……”


    這好的部分,就是當初小淩書墨的陪伴了。


    這些片段越發的清晰。


    白豌想起了父母家人在浪中被水卷走的片段,也想起了自己如何沿街乞討在京城尋找淩書墨,更想起了一段他們小時候結拜的部分。


    除了自己拜在李思蒙門下,和後來成為宮廷畫師後的幾年,他實在是還沒有想起來。


    年幼時候的記憶,卻是越發清晰。


    淩書墨看著這樣的白豌,總覺得看不清他的想法,思來想去卻隻能說:“那你……現在還好嗎?”


    麵對這個倔強又喜歡掩飾自己的人,他實在不知道如何做。


    白豌則看著這人,隻覺得這大概是宿命。


    他為了淩書墨的那幅桅杆畫成為畫師。


    淩書墨為了他的知己死去考了科舉。


    這些記憶意味著哪怕自己是韓妙染的時候,淩書墨對自己而言都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那個賭約,似乎像個自己給自己挖的坑。


    突然。


    白豌一怔。


    他轉過身緊緊抱住了淩書墨:“子辰,借我用一會兒,要是不願意可以打我,但是不許鬆開。”


    “不然我像小時候一樣,在你床上放癩蛤蟆和毛毛蟲!”


    淩書墨怔怔的由著這人擁著。


    他感受著懷中這有些顫抖的身軀,也顧不得是不是輕薄,是不是不合時宜,更想不到什麽羞澀。


    若是能帶給這人半點平靜安樂,怎麽樣都可以。


    隻不過……


    他覺得這人實在是很會給自己找借口。


    又口是心非,又愛笑著逞強……


    這種時候還喜歡說不著調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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