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


    在一片混沌中,許大花的腦海裏突然浮現出這幾個字。喉頭被掐得死死得,張開口她的舌頭往外伸。


    秦若按住了齊思。


    隻得了這麽一個片刻的喘息空檔,大花眼中充血。


    “要殺便殺,要剮便剮。”


    引頸就戮,便是如此。


    大花在見到齊思後,最後的那點逃跑念頭也如被齊思掀翻的骨灰,全散了個盡。


    每個人,做下的每件事都有屬於自己的理由。推秦若入水,給齊妙毒藥,於她都隻是為了得到顧西河。不論對錯,不則手段。當那個人真的完完全全屬於了她,首先便是滿足。


    但當滿足過後,這份由她強求來的感情開始慢慢變質。顧西河不似想象中清高和寡,淡然泰若。她也不是隻需要唿幾口氣就能活下去的草木植被。兩人被硬綁在一起的日子就顯得索然無味,淡白如水。


    那滋味,著實也沒令大花好受到哪。摩擦磕絆,柴米油鹽。不經意就充斥在他們的日常中,令大花心煩意亂。不是這樣的,她想要的生活絕不是每天對著那伏案不起的顧西河後背,顧影自憐孤芳自賞。


    臆想的豐滿和現實的骨感讓大花置身在冰火兩重天中。每每看到顧西河手不釋卷,大花心中都生出將顧西河的書房一把火燒掉的衝動。


    其實,造成這一切的結果概因她根本就不了解這個人。


    嫁到顧家的日子便是度日如年,冷暖自知。共同度過的時光成了火中煎熬,大花經常自睡夢中驚醒。不是因為殺人後的懼怕,而是內心空虛。


    那滋味就像是倒水。茶壺嘴裏流出的水,本該將茶杯填得滿滿當當,偏偏這倒水的隻用清水覆蓋了碗底,就停了手。她的心便是那沒被填滿的茶碗,時時刻刻叫囂著。


    顧夫人更是在這油煎火烹的日子裏畫下了屬於她的濃厚一筆。刁難責罵,宛如當年她對秦若的做派。但大花不是秦若,對上這樣的婆婆,首先想到的還是兩個字,解決。


    解決掉這隻總是在耳邊嗡嗡作響,不曾時閑的蒼蠅。此際,大花才驀然夢醒,嫁給顧西河或許是個錯誤?


    帶著這樣深埋在心底的疑惑,桃源村迎來了它的劫難。惶惶逃離的大花眼瞅著顧西河在危難中左腳拌右腳的蠢樣,愈加嫌棄。


    除卻那張生得不錯的臉,顧西河到底還剩下什麽能夠讓她死心塌地。


    捫心自問,大花想不出來。


    在顧家,至少還有長工,還有下人。出了村,離了生活了十幾年的家鄉,大花才醒悟當初的自己是有多沒眼力勁。挑男人的眼光差得不行,遠的不說就單單田越,顧西河都是比不上的吧。


    無人會再迴答她的問題。可這念想一出現,就成了種子埋在心中。不需澆水,不用施肥。隨著出村後的境遇逐漸發芽長大。


    百無一用是書生。


    你看他平素風流倜儻,出口成章。可放在生活中就成了“君子遠庖丁”,什麽都不會做。帶著兩個妹妹,還有年邁的許老爹,許大花忙成了暈頭轉向的陀螺。每一分鍾,她都恨不得掰開揉碎了去過,可在喘口氣的閑暇間,一抬眼就看到顧西河那張無所適從,一臉無辜的臉。


    當年有多想得到這個人,如今就有多討厭這個人。這就是她給自己找的男人,後半生的依靠。且不說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就是如今大家逃難出來,顧西河什麽忙都幫不上,也夠讓人惡心的。


    撇開眼,大花沒在看他。


    早知道如今會是這幅局麵,當年她巴巴上趕著做了那麽多事究竟是為什麽。


    日子便在大花陰鬱的視線中越發難捱。


    當你看一個人不順眼時,他做什麽都是錯。即使什麽都不做,依舊是錯。當時的顧西河便是處在這樣的尷尬中,感受到大花眼中醞釀的暗沉風暴,顧西河企圖自救。


    不會洗衣做飯,他學。沒有力氣,他練。潛移默化中接過大花手邊的活,顧西河被死亡陰影籠罩下,以及短的時間內成長得不可思議。


    這就好比做蹺蹺板。


    一方用力,另一方自然被太高。


    找不到平衡點,夫妻兩永遠在角力的過程。


    婚姻岌岌可危,兩人已然走到了終點。


    大花是真的後悔,後悔她的選擇。


    本就是那樣一段令人不愉的婚後生活,再被秦若抓到幻境,麵對了曾被自己害死的人,後悔被放大到無以複加的程度。大花隻恨不得當年日正中天,河畔柳梢自己根本沒見識過顧西河的風采。


    為了自己幻想出的美好買單。大花用帶著啞意的幹涸嗓音對秦若道:“要殺便殺。”


    說著話時,她是咬著牙的。盡管蹲在河沿的兩個女人看來,大花此際不過是抬高了頭,眼球凹凸。可對大花自己而言,她內心是極度不甘的。


    真就為了那麽個玩意送了命?


    止了齊思,秦若凝目望來。


    那帶著血絲的眼睛一和秦若相觸,便立刻移開,像是知道主人的心虛,幾經閃躲。


    卻是秦若那雙眼,太過駭人。不,說是駭人還不如說那樣的眼神根本不會出現在人的身上。


    幽幽寒潭,深似千丈。墨色碧璽,不知其意。


    環繞在大花身前的河水,都比這兩丸烏黑的瞳色溫度要高。要知道,此時的河水可是冷如骨髓,但秦若那雙眼,便是半點熱度也無。


    一經對視,大花就覺得自己像是被死神盯住。


    心中惶惶,眼神自然飄忽。


    嘴皮子說的利索,心下卻還是被駭得半死。


    但凡跟死字牽扯到一起的字眼,都讓人不寒而栗。光是聽到,已經口幹舌燥。遑論這時親自看到。


    秦若的那雙眼,看她就像是在看一個已經死了的人。


    幻境之中不分晝夜,全憑秦若喜好。


    驀然月下日升,天光大亮。


    秦若把身體向前傾了傾,湊得離她更近了。“死太簡單了,我會那麽便宜你嗎?”


    她挑了大花不知何時掙紮出發髻的長發,拘在手間。大花尚在反應這句話的意思,越來越多的村民朝著河沿而來。


    被收在幻境中的,以悍匪來襲為界,統統俱是桃源村的亡者。


    骨架支起的舊服,晃蕩蕩垂在身上。


    這些無人祭拜,無處可去的幽魂齊聚河畔。


    秦若扯斷了大花一根發。


    輕輕吹口氣,那沉在河中的大花就成了被縛住手腳的木偶,動彈不得。


    眼睜睜看著白骨鑄就,步履一致的村民朝著自己走過來。


    大花驚叫一聲,暈了過去。


    秦若說到做到,真的未曾要了她的命。隻是將人定在河中,任由日曬雨淋,亡魂啃噬。


    等到她捏在手中的發絲無風自燃。秦若便知,那大花扛不住幻境壓力,將自己給生生嚇死了。


    秦若目光放空一秒。


    心道:哥哥,我給你報仇了。


    其實,她原本的性格真沒這麽過激。但一想到這一家子對二哥做出的事,便覺得怎麽讓大花死都算是便宜了她。


    有愛才有恨。


    正是秦鍾鳴和她兄妹情深,秦若這件事才做的格外殘忍。


    也是如此,聽到知非提起秦鍾鳴的名字,秦若驀然抬頭。


    此際,跟幻境中的大花不同,知非眼中是一雙漂亮的過火的杏眼。


    眸色透亮,水潤盈盈。


    令人在刹那間想到的便是貓。


    夜半時分,突兀得出現在房頂,腳步輕輕好奇歪頭的小貓。大部分人覺得半夜見了碰見貓,就跟撞鬼沒兩樣。但知非和師兄在師傅門下時,山中除了他們二人,最常見的就是貓。


    靈貓。


    他們的師傅,愛貓成癡。


    也是因為如此,夜半撞到貓的次數數不勝數。寥寥靜夜,山風微涼。不知打哪竄出來得靈貓,好奇得張大眼,那雙眼便是透亮晶瑩。


    一如此時的秦若。


    “我便是他,他便是我。”


    知非的話,像是啞謎。明明直白的不得了,卻又讓秦若匪夷所思。


    但凡站在這的知非剛剛敢說一句秦鍾鳴的壞話,秦若都會變臉。隻是,如何去想也沒想到這人會給出這麽一個答案。


    小貓呆了片刻。


    知非撈起她的手,“小妹,我便是秦鍾鳴。”


    在秦若的訝然中將自己是經曆講述,秦若越聽心頭疑惑越多。道法萬千,她如今隨是身負魔功,卻還真未聽聞過有人如此修行。


    入人間道,悟人間情。


    待得功德圓滿,坐地成仙。


    耳聽知非一句句娓娓道來,秦若覺得自己像個笑話。


    倘若她一直記掛在心中的二哥,壓根就不是二哥。自己所做的一切,豈不是庸人自擾。


    知非話語單薄,隻用幾句勾勒出大致脈絡。秦若卻是聞之生出歧義。


    桃源村中的二哥,算得上她人生中最溫暖的所在。倘若這個二哥都是假的,那還有什麽是真。


    知非沒提入輪迴道時要抹去記憶,更沒提他險些魂斷桃源村。


    秦若這個聽的一知半解的人,便是再精明也想象不出其中艱難,唯一得到的,隻是秦鍾鳴是他入凡塵的一個身份。


    一個用來修煉感悟的身份。


    冷意忍不住從心口往外冒,四肢百骸漸漸發硬。秦若很想問問,帶著高人一等的覺悟,當年的秦鍾鳴為什麽要對自己那麽好。


    或許是為了讓自己的感悟更深,他懷揣著高高在上的心態演繹著盡職盡責的好哥哥?


    妙目微黯,秦若抽出了被知非握住的手。


    “那如今,我該叫你哥哥還是仙人?”


    這話,聽起來帶著點賭氣的成分,又有點桃源村中跟二哥笑鬧的玩虐。隻有秦若自己知道,問出來時,她心中蒼涼一片。


    隻是,如今的秦若再不會生生將所有的情緒外漏。


    她選擇了這種“溫和”又激烈的方式,詢問兩人關係。


    那人隔花望月,似被她的語氣待到了小村中的恬靜。口中念道:“哥哥也好,知非也罷全憑小妹高興。”


    不知怎的,他就用上了寵溺口吻。


    小妹還是桃源村中事事都憋在心中,讓人憐愛的孩子嗎?知非不知。隻是此際一聽那張口所出腔調,身體便自行快他一步做出了選擇,用了那執行了十幾年的習慣去對待。


    秦家不是什麽富戶,撿來的秦若和秦獵戶的親生兒子自小過的就是粗茶淡飯的日子。拋開日日上山的老爹不提,自家大哥打小就離群索居,真要算起來知非和秦若,也算是相依為命。


    正是有了那些經曆,兩人的感情才會分外得好,親密無間。少時秦老爹在他剛懵懂明事的年紀,就把這小子叫到身邊,對他道:“咱們家最小的妹妹,可是你爹我在山中撿來的寶貝。若是你小子真喜歡那丫頭,長大了爹就做主讓她嫁給你。”


    猶記得那日蟬聲寥寥,夏風微煦。對於什麽嫁娶之說全然不懂的秦鍾鳴,隻聽出妹妹不是親生的,別的便成了這夏日中的清風,拂過左耳穿過右耳隨風而去。


    他倒是沒忘記給爹爹丟個答案。


    “娶什麽,那是我妹妹。甭管是不是親生的,我都會護他一輩子。”


    仿佛隻是為了應和兒時在爹爹麵前的保證,桃源村中的秦鍾鳴最終為她而亡。


    時空將他們分隔,又在不經意間讓這對兄妹相聚。知非心中是感激的,不論先前桃源村中的過往如何,妹妹到底是活生生的好端端的活著。


    這便夠了。


    輪迴六道,知非第一次曆練便遇上了秦若。


    屬於秦鍾鳴的迴憶充斥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往。即便是迴到了六道峰,重新成為知非。那些記憶和對秦若的感情也是仍舊沉甸甸的堆砌在他的心間。


    破先道,以情入道,便是知非迴歸後的第一件事。由此,也可看得出知非對她的這份情,究竟有多深。


    流光輾轉,這個曾在桃源村中做過秦若哥哥的男人,守在陰曹地府的忘川河旁,一站十年。所求,不過是那點找到妹妹的希冀。


    他自滿樹落英中展顏,滿心歡喜。


    “小妹,能找到你真好。”


    三生有幸,兜兜轉轉他的思念終是成了圓滿。九州之大,何其有緣才會在冥冥之中碰到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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