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色朝服披在周穆宣的身上鬆鬆垮垮。若不是眉眼依稀還是那個模樣,周賢怕都認不出周穆宣來了。他大變了模樣。


    雙眼深陷,兩鬢花白,形銷骨立。都不知道是害了什麽病才糟踐成這樣。


    “見朕,為何不跪?”周穆宣手撫龍書案,厲聲喝道,“你二人仰麵視君,莫非有意刺王殺駕不成?”


    肖駿明和周賢都因為這一聲厲喝愣住了。倒不是說此一時周穆宣還有什麽天子之威,倆人心裏頭都一個念頭:完了,廢帝患了失心瘋了。


    這麽想著,周賢看向了岑旭,也就是自己的師伯。且不論他在跟這一班師兄弟當中排行,但他確實是岑秋風的兒子,那周賢就應該叫聲師伯。他看向岑旭那個意思再清楚不過:這個瘋了,你跟著一起瘋?


    岑旭自然是注意到了周賢的目光。他苦笑了一聲,仰頭望去,看向了半空中的胡三泰。


    周賢轉念一想明白了,岑旭要一個美名做全屍。


    他本就是遭了死的人。當初被軟禁在青要山,他這輩子本就沒有任何念想了。周穆宣如何,他便是會如何。都到了這個節骨眼上,與其說是投降,不如就這麽硬氣著。


    雖說有三位大能在,無論他硬不硬氣,結果都不會改變。但是他自始至終,都是忠於周穆宣的,這會給他一個身後的好名聲。


    周賢不認同這種做法,但是他能理解。什麽榮華富貴,岑旭這輩子都享受過了。他這輩子最大的執念,無非是名聲不好。周賢不了解上一輩人的恩恩怨怨,可是從那些隻言片語裏,他多少能猜一些東西。


    岑旭和楚謹言之間有不可調和的矛盾,已然是到了不顧臉麵要拿對方弟子泄憤的地步。而楚謹言又覺得自己愧對青要山,愧對岑秋風,至今不願迴去。同時岑秋風對楚謹言更信重一些,願意接納龐仲在青要山入籍,對軟禁在青要山的岑旭卻不假顏色……與此同時在江湖上,岑旭的名聲不大好。至少三位大能,似乎都對岑旭看不大起的樣子。


    這樣一個人,到了不得不死的時候,自然是希望在世上留下一個美名。什麽樣子呢?可以是欺師滅祖,可以是同門相殘,可以是做朝廷鷹犬迫害江湖中人。但好歹他“忠”。


    至死,他也沒有改換門庭。哪怕是周穆宣瘋了,他也是堅定地站在周穆宣的身側,未曾動搖。


    人都說“蓋棺定論”。意思是隻有一個人死了,別人才能依照著這個人這輩子做的各種事情,真正係統評價他。做了一萬件錯事不要緊,隻要做一件好事,堅持一樣美德,就會有人在他死後念著他的好。


    “你們緣何不跪?”周穆宣拍打著龍書案,把周賢的思緒拉了迴來,“來人呐,此二人欺君枉上,駕前不跪,直麵視君,與我押入死囚牢!”


    肖俊明眉頭微蹙,側過頭低聲對周賢說:“殿下,您看此時咱們當如何呢?若說廢帝當真瘋癲了,你我二人如何宣旨啊?”


    周賢雙手結在身前,眼睛死死盯在周穆宣身上,沒壓著聲音,開口道:“肖帥不必多慮,既瘋癲了,就押解迴京,交給聖上發落。他不跪,把他的腿打斷自然就跪了。至於他能不能領旨謝恩,關咱們什麽事兒呢?”


    話音未落,周穆宣眉頭一跳,似是瑟縮了一下。


    岑旭在一旁苦笑一聲,緩緩搖了搖頭。


    周賢臉上揚起一絲笑意:“嗬嗬嗬嗬,周穆宣,裝瘋……你可真是太不體麵了。你知道嗎,好歹你我做過朋友,甭管你是出於什麽目的,或是我後來又厭惡你如何,我希望你死的時候像個人樣。當我看到偌大一個布政使司衙門就剩下你們兩個人,你還能穿著天子朝服坐在龍書案後,我還是蠻欣慰的——至少你像個人。”


    “你混賬!朕……”


    “住口!”周賢指著周穆宣罵,“到如今還要用這種手段,你有什麽顏麵自稱為‘朕’,著玄衣自詡天子,卻還要裝瘋賣傻,你自己的顏麵丟盡也倒罷了,你還要丟天家的顏麵嗎?”


    周穆宣死死盯著周賢,冷笑一聲:“好!朕不丟天家的顏麵。你懂什麽?我這是效法唐宣宗,仿學北齊文宣帝!裝瘋賣傻又能怎麽樣?隻要留得有用之軀,再登九五之位猶未可知。周賢,好侄兒!你連這麽一點念想也不給朕留下嗎?”


    “別鬧了。”周賢搖了搖頭,“從你罔顧子民死活斂財練兵的時候,就已經失去了作為執政者的合法性。還什麽‘猶未可知’……就算能活下來,又能怎麽樣?”


    “嗬嗬嗬嗬……先有忠文王,再有單煒尹。”周穆宣苦笑兩聲,“以我的名義樹旗子立招牌,好一道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戲碼……可這天下是朕的。我是皇帝!我是天子!天命所歸民心所向,你怎麽敢說這種話?


    我不過是想拿迴本就應該屬於我的東西,這有錯嗎?朕還在繈褓裏的時候,就已經做了你們的傀儡,朕沒得選。你怎麽就知道我不會勵精圖治?你怎麽就知道我不會開疆拓土?你們從未把權交到過朕的手裏!朕心寒呐……


    周賢,你根本什麽都不懂。無非是成者王侯敗者寇,勝的若是朕,朕也可以站在你的麵前說風涼話。古往今來莫不如是,誰也不能脫出樊籠。平南王高樓起了很得意嗎?你在這一戰立下這麽大的功勳,你猜猜我那個好姐姐會不會容得下你?


    什麽叫帝王之家?這就是帝王之家!我錯了,我錯就錯在不應該生下來,可是這件事我沒得選!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周賢,我告訴你,你不配!”


    “宣旨吧。”周賢輕聲對肖駿明說。


    肖駿明看著周穆宣,有些遲疑:“他不跪……”


    周賢笑著上前去,說:“我押著他跪下就好。”


    岑旭瞧周賢上前來,迎著往過走,卻是猛然向後退去——他原本站立的地方,留了一個掌印。胡三泰飄然落下,擋在岑旭的麵前,朝著周賢微微點頭:“殿下要做什麽自管去,誰也擋不住您。”


    “周賢……”周穆宣聲音幹澀,“你說過你曾拿我當朋友,你就不能給我留下最後一點體麵嗎?”


    “唉……”周賢長歎一聲,“周穆宣,可不是我不體麵。裝瘋賣傻的是你,是你不體麵。既然你不體麵,我就隻能幫你體麵。如果你不想我幫你體麵,你自己走到龍書案前跪下來聽旨不好嗎?”


    周穆宣深吸一口氣:“周賢,我還記得咱們一起喝酒的時候呢。”


    周賢麵色漸冷,微微點頭:“是啊,我們師兄弟兩個與你在一起喝酒的時候,我也還記得呢。但越是記得清楚,我就越是憤恨。我恨自己識人不明,白長了這麽一雙招子——你可能聽不懂,招子是江湖春點,眼睛的意思。我對曾經拿你當朋友這件事感到恥辱,所以尤為痛恨你。恨不得用盡我能用的一切手段來打擊報複你。你知不知道你從青要山逃出來,有多少人因為你的這個決定而死?


    說到打擊報複,有一件特別有意思的事,我想你應該要知道一下。就是我們青要山派去服侍你的外門弟子,堅決不許跟你說話的這個主意,是我出的。你滿不滿意呀?”


    周穆宣愣住了。他呆呆看著周賢足有四五個唿吸,再而恨不得把牙齦咬碎,從喉嚨口擠出一到嘶吼來:“周賢,我殺了你……”


    說著站起身來,一把掀翻龍書案,墊步擰腰就要揮拳打周賢的麵門。


    皇室子弟,打小都有習武的課程,雖說少有跟人動手的經驗,可也不至於掄著王八拳上來打人。這一拳瞧起來還是有模有樣的——以街頭打把式賣藝的標準來講。


    周賢即便是不能動用真氣,境界也跌落到了煉氣化神,可他的身子是煉神返虛的底子,眼界是大修的眼界。周穆宣的花架子在周賢看來,真的跟王八拳沒有任何區別。


    輕飄飄一擋,卸去了周穆宣九成的力氣。錯身而過,照著他的膝窩踹了一腳,就聽得撲通一聲,周穆宣跪倒在地。擒著周穆宣的手,周賢壓下去半個身子,把他死死按住。


    肖駿明一瞧,掏出聖旨來,展開宣讀。


    周穆宣渾然未覺,他倆眼睛都快瞪出來了,一副要咬人的架勢:“周賢,我殺了你……”


    “還有一件事可能你不知道,特別有意思。”周賢湊到了周穆宣的耳邊,聲音壓得特別低,“你根本就不是周穆宣,真正的皇子早就死了。你是一個苦命暗娼生下來的,不知道父親是誰的孩子。這一招叫狸貓換太子,戲文總看過吧?我知道你不信,可你大腿根上那個總不能作假。它不是胎記,是疤。是你娘留下來的記號。”


    周穆宣徹底傻了,聖旨說得是什麽,他一句都沒聽清,隻覺得腦袋裏頭有一萬個人在敲鑼打鼓,嗡嗡作響。再而兩眼翻白,暈死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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