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正打算給自己倒酒的玖綾,手裏落了個空。


    抬眼,他看見了王靈韻手中拿著的酒壺。


    玖綾坐了起來。不過一眨眼的功夫,他便酒醒了。他帶著倔強而又哀怨的小眼神,瞪著王靈韻的背影,不說話。


    廳內的眾人忽然噤了聲。


    大廳裏,隻剩下一旁角落處樂坊樂師們奏樂的聲音,和張公子的勸酒聲——


    “明公子,你可是咱們榕樹城裏大名鼎鼎的人物。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今天你來晚了,這一壺酒,你鐵定是躲不過去了!”


    說到“鐵定”二字的時候,張公子還特意加重了語氣。


    然而此時,王靈韻已經提著酒壺,站在了張公子的身後。嘴角微勾,她煞有興致地看著宮明。


    一時間,四目相對。


    王靈韻與宮明靜靜地望著彼此。


    那一瞬間,他們兩個人,宛如進入了由星空與銀河所構成的世界中。這裏虛幻而又縹緲,充斥著各種各樣看得見、與看不見的信息。整個世界就隻有宮明跟王靈韻兩個人,他們的眼中,清晰無比地映照著對方的模樣。


    他們相互感受著彼此的存在,還有對方城府的深淺。


    或許是這兩個人都太複雜了。單憑這簡單的一眼,王靈韻與宮明倆人,誰也沒有瞧出彼此之中誰深誰淺,而誰又更勝一籌。隻是,那一瞬間,他們的心中都已了然。站在自己麵前的這個人,並非很好糊弄的泛泛之輩。


    -


    -


    “素聞宮家的男子都不擅飲酒、沾酒必醉,就連不小心喝了口米酒,都會醉的不知今夕何夕。”王靈韻眉梢微抬,挑釁道:“這傳聞究竟真假,不如明公子今日就替本官解答疑惑吧。”


    “這……”王靈韻此話一出,宮明臉上那如沐春風的神情,一下子就僵住了。


    “本官。”王靈韻抬了抬手中的酒壺,眼神不屑,道:“敬你。”


    還不等宮明的下文,王靈韻便含著酒壺的壺嘴。抬手仰頭間,幾口酒便已下肚。動作優雅,神情悠哉。她煞有興致地眯著眼,等著瞧宮明的反應。


    “好!”


    “王丞相海量!”


    “丞相厲害。”


    其實王靈韻並沒有大口灌自己,但下麵卻有人在瞎附和。


    眼見壺中的酒被喝掉了三分之一,玖綾便坐不住了。他一躍而起!腳尖輕點桌麵,然後踏了兩下台階,穩穩地落到了王靈韻身旁。接著,玖綾立馬抓住了她的胳膊,製止了她繼續給自己灌酒的行為。


    “老王,莊財主送來的雪露醇雖然喝起來毫無酒味,但這酒終歸是酒,喝多了總會傷身。”玖綾說得一本正經,實際上那充滿擔心的眼神不是看著王靈韻的,而是看著酒壺的。


    他是與老王一起被莊財主迎接進來的。方才來時,那個莊財主可是偷偷跟自己說了,這雪露醇乃是天山雪水再加特殊配方釀造而成,十年才能出來半瓶,二十年才能成一瓶,稀少得很!他費盡心思也就搞來這麽一壺。原本是想自己留著喝的,但既然王丞相來了,那莊財主便忍痛割愛,命下人將雪露醇呈到了王丞相的跟前。


    王靈韻似有什麽心事一般,一邊思忖著心中的事情,一邊心不在焉地把玩著自己手裏的杯子。


    彼時,玖綾就坐在王靈韻的旁邊,他聽說這雪露醇是稀罕玩意,便拿起老王跟前的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然而小嚐了幾口之後,玖綾便對雪露醇那甘甜清潤、而又毫無酒味的口感,喜歡的不得了。他見老王喝了一杯之後,便不再對此酒感興趣,就開心地將那壺酒拿到自己跟前放著。


    沒成想,酒還沒喝多少,酒壺便被老王拿走了。


    -


    -


    此刻,玖綾抓著王靈韻的胳膊,眉頭微皺,略顯深沉地道:“老王,莊財主送來的雪露醇雖然喝起來毫無酒味,但這酒終歸是酒,喝多了總會傷身。”


    王靈韻抬眼看向玖綾。


    那一瞬,電光火石之間!王靈韻的眼前好似出現了另一個人——


    是名女子。


    女子冷著一張臉,眉眼間卻透露出無法藏住的擔心,她話語淡淡,語氣中透著股憂色,她說:“小姐,你不擅喝酒,別逞英雄。”


    不知為何,王靈韻的腦中忽然閃現出一個陌生、卻又令她感到莫名熟悉名字:露鳶。


    腳下不穩,王靈韻猶如處在雲端,她虛浮了幾步,使得原本抓著她胳膊的玖綾,一下子就變換了動作,改為扶住她。


    “丞相大人!”宮明見王靈韻有些醉酒,立馬一步跨向前,不論神情還是動作都像是對待他親爹一樣,小心而又謹慎。宮明的眼角似有淚光在閃爍,他關懷道:“您沒事吧!”


    王靈韻微乎其微地搖了搖頭。


    緊接著,宮明便自發地跑到了王靈韻的麵前,他背對著她,半躬著身子,道:“我背您去客房休息!”


    從宮明表現出的這股殷勤勁兒。以及那位從不搭理旁人的丞相,今日竟破天荒與宮明吃酒說話。給在場的眾人一種“他倆很熟”的錯覺。


    張公子見狀,心中明白今晚大概是看不見宮明出洋相了,便隻好識趣的走開。而圍觀的眾人見丞相酒醉,都知道這事鬧得有些過了,於是,便也都紛紛退避三舍,迴到自己的席位上,與旁邊的人一起聊天品酒。


    在玖綾的幫扶下,王靈韻成功的被宮明背到了背上。


    似是感覺腦袋有些昏沉,王靈韻眼泛迷茫地搖了搖頭。


    宮明的步子放得很慢,生怕晃暈了王靈韻,使得她醉酒吐自己一身。


    正當身後的玖綾為手中那半壺雪露醇而偷著樂時,王靈韻卻忽然轉過頭來,她的聲音不大,卻正好能讓玖綾聽見。她說:“玖隊長,你說,陛下平時都喜歡穿什麽顏色的衣服呢?”


    “這還用問?”玖綾一副“老王你真傻”的樣子,一邊閉著眼,一邊自信滿滿地道:“當然是——”話說一半,玖綾卻忽然少了點底氣“是,是……”


    玖綾睜開眼,那雙原本自信的眸子裏,如今全是迷茫“是……”


    對呀,陛下最喜歡穿什麽顏色的衣服?等等,為什麽他連陛下的長相……也記得不是很清楚了?難以想象,身為皇家護衛隊隊長,他平時到底在守護著什麽?怎麽連陛下的模樣在自己的腦中,也是模糊的!??


    “噗嗤——”王靈韻在宮明背後笑得發顫“哈哈哈哈哈——”


    她忽然仰頭大笑的舉動,把宮明嚇了一跳!


    宮明心想:這丞相看起來寡言少語挺正經的,怎麽一喝醉,就瘋了呢?


    王靈韻軟軟地趴在宮明的肩膀上,她閉上了雙眼,輕吐一口氣,在宮明的耳邊輕聲說了兩個字:“走吧。”


    毫無命令之意,隻是單純的慵懶至極,一點也不像街坊間、傳聞裏那般高高在上,威風嚴謹。


    宮明的嘴角扯了絲淡淡的弧度,他迴應道:“好”


    倆人來到了外麵。


    宮明帶著王靈韻逐門、逐窗地尋找著莊財主這艘大船的客房。


    月亮被薄雲遮住了半邊。船在湖中央慢悠悠地飄著,四周河燈閃爍,顯得安逸而又美麗。霧氣上升到了半空中。抬眼望去,占滿天空的銀星變得沒有那麽明亮耀眼,反倒是在湖麵上飄著的河燈,顯得更加燦爛。


    王靈韻看著飄在水麵上的河燈們。也許是由於醉酒的緣故,那些河燈在她的眼裏顯得異常華美,甚至還有重影,樣子十分花哨。無論她怎麽看,都無法看清它們的模樣。她的雙眼就像是變成了一個萬花筒般,整個世界在她的眼中,通通都換了副樣子。


    王靈韻迷糊地眨了眨眼。心想:還……挺好看的。


    “喂,小子。”王靈韻恢複了一半正經,她說:“放我下來。”


    宮明聞言,也不囉嗦,他微微半蹲,便將王靈韻放到了甲板上。


    然而,他才剛緩下來,喘了半口氣,就聽到“撲通”一聲——


    有什麽東西落水了!


    宮明的心涼了半截,他感覺自己挺懵的。接著,他下意識地跑到了船邊上,果然看見了跳進水裏,在水麵上露著頭的——丞相大人!


    丞相似乎心情很好。她抬眼,在水中望著站在船上的宮明,眼裏是冷靜與深不見底的漆黑。


    “近來,我發現一件怪事。”王靈韻望著遠處,似在自言自語:“我的記憶告訴我,我挺能喝酒的。但我剛剛聽見了一個女子的聲音。那個女子似乎是我的一個婢女,從小便一直跟在我身邊。所以,現在就算她不在,我也下意識的以為她仍跟在我身旁。”


    這話,王靈韻似乎是說給宮明聽的,也似乎是說給自己聽的。


    “丞相大人,您……喝醉了吧?”宮明聽了個半懂,卻還有一半沒懂“您是不是在酒醉之後,暈暈乎乎的把別人當成常在身邊伺候的佳人了?”


    王靈韻不答,隻自顧自地眺望著遠處飄搖的河燈,悵然道:“恍惚中聽到了她的提醒,我才明白,原來……我不擅飲酒。”


    這句宮明聽懂了,他立馬應和道:“對,丞相大人,您確實不適合飲太多酒。”


    王靈韻無奈地笑了笑,而後她深吸一口氣。整個人,沉入水裏。


    宮明瞪大了眼睛!


    水麵上不斷地冒出氣泡,王靈韻半天都沒浮上來。


    宮明盯了水麵很久,思忖半晌,一咬牙,他便跳了下去——


    腰間懸掛的羊脂玉佩散發出淡淡的光芒……


    王靈韻還在不斷地下沉著,耳中迴響著進水的聲音,大腦始終呈現出一片空白。她想要想起一些什麽,但卻什麽都想不起來。越往下沉,氧氣也變得更加稀薄,腿腳部分便倍感冰涼。


    王靈韻吐出最後一口氣,閉上雙眼,絲毫不掙紮地繼續下沉著。她的衣擺在水中飄搖,宛如綻放在水裏的一朵花般,纖細而又柔美。


    腰間懸掛的羊脂玉佩所散發的光芒更亮了些。


    王靈韻的腦中漸漸有了別的記憶,這些記憶突然竄入腦海裏,讓她根本沒有拒絕的餘地。她迴想起來,她似乎已經無數次像這樣被困在不真實的世界中,並像這樣這樣孤身一人緩緩沉入水底,這種冰涼刺骨滋味,竟讓她感到如此熟悉……


    腰間玉佩泛出的光愈來愈亮。


    王靈韻將玉佩握在手裏,原本冰涼的觸感,竟漸漸變得暖和起來。她告訴自己,這個世界是假的。她在這個世界的所見所聞,甚至連裝在腦海裏的記憶,都是不真實的。


    明明已經這麽告訴自己了,然而越往下沉,心中的失落感與孤寂感卻更甚。自己是不是在期待著什麽呢?可,期待什麽呢?又有什麽好期待的呢?雖然沒有記憶,但是這種被身體記住的熟悉感在告訴王靈韻,她似乎時常會陷入這樣的困境,總是孤身涉險,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體會這種煎熬而又孤獨的滋味。


    她不禁開始嘲諷自己:像這種了無生趣的人生,這般重複而又無聊的煎熬感,就好像身處地獄一樣。究竟……有什麽好期待的?


    隨波飄蕩,自由浮沉,手中的玉佩變得更溫暖了,光芒也變得更加耀眼了。在這樣漆黑又不見底的湖水裏,那塊玉佩就像是路標一樣,引導著他人的方向。


    王靈韻的意識越來越渙散。


    不知不覺間,她已經鬆開了抓住玉佩的手……


    不斷上升的氣泡,順著指節迅速流逝,它們往水麵漂浮而去,很快便不見蹤影。


    此刻,王靈韻已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所在何方,她隻是順著水流起起伏伏、沉淪浮蕩……


    然而——


    就在這時!


    有一個人,拉住了她的指尖。


    很費力、很努力、很用力地……拉住了王靈韻。


    那個人的手很溫暖,他的手順著指尖往下摸索,很快便緊緊地抓住了王靈韻的手。


    腰間的玉佩不再散發出光芒,它變迴了普通的玉佩。


    王靈韻的下沉停止了。


    此刻,她正隨著緊緊握住自己右手的那個人,緩緩上浮。


    她睜開眼——


    水平麵上好像在發著光,閃得王靈韻隻能半眯著雙眼,虛掩地瞧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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