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酒樓在蜀地一代是出了名的,無論是飯菜、酒醇還是說書皆是如此。


    大概是由於這地界的緣故,蜀川偏僻於中原西部,不僅遠離那中原繁華地界甚至離那座西北王府所在的涼城也有些距離,頗有些天高皇帝遠的味道,因此在這塊地界上就算是想說些什麽誅心之論也是無妨,畢竟人家錦衣衛就算是再一手遮天它的手也長不到這裏來嘛。


    這不,朝陽酒樓先把自家的飯菜酒水搞好之後就開始起了些別有的心裁,專門不知從哪請來了一位什麽都敢說、什麽都知道“一點”的說書先生正坐於一樓的當堂之上,麵前有一張文房四寶俱是上品的幾案,手裏持了一柄末端稍微染了點墨水的白羽扇子,右手撚了撚長長的白色胡子,左手拿住幾案上一塊看起來略有些厚重的木板,白眉下的老眼微微眯著,先是咳嗽了兩聲,再用左手裏那塊木板敲了敲桌子,聲音不大,但剛好可以讓整個酒樓裏的客人聽到。


    足足有三層高的酒樓瞬間安靜下來,吃客們停了先前各自的話頭,不約而同的端起了身前桌上的酒水喝了一口,看向那個每次都能吊住他們胃口的說書先生,心中隱隱有些期待。


    結果老先生愣了半天,搖了搖羽扇,笑道:“各位,上次咱們講到哪了啊?”


    眾人聞言竟也不拆台,剛剛才安靜下去的酒樓瞬間又鬧騰了起來。


    “老王,你可真是記性不好了啊,上次明明講到那東臨劍仙王晟一劍斬去北遼近千名士兵了啊,你得接著繼續講下去啊。”


    “就是就是,趕緊的,講完哥倆請你喝一壺酒。”


    眾吃客皆是迫不及待,又忙喝了一口酒,生怕這不按常理出牌的老頭講到高潮處酒勁兒就過去了,到時還得多花些銀子買酒。


    那名王姓老人聞言嗬嗬一笑,微微抬起右手,在空中虛按一下。


    全場立即禁聲。


    老人潤了潤嗓子,終於準備開口,結果酒樓的門口突然被打開,隻見到一個穿著不俗的年輕人和身邊一個老馬夫模樣的下人並著走進。


    那年輕人相貌不俗,隻是棱角不是那麽的分明,看上去倒是顯得有些柔和,他輕聲道:“小二,來一桌子菜,兩壇酒。”


    立刻跑過來一個小廝模樣的人一路小跑著過來,賠笑道:“客官還請快些跟我來,莫要掃了大家的雅興才是啊,”說著,他用手指了指那位正坐於當堂之上手持羽扇的老先生。


    年輕人這才注意到這四周的人皆是皺著眉頭看著他們這兩個打斷老先生說書的不俗之客,隻不過是按照江湖規矩來者是客,這才按著性子沒有發作。


    年輕人好似了然一般的點點頭,一邊跟著那小廝走到一張桌子,一邊小聲問道:“這位老先生是何方神聖?”


    那小廝聞言愣了一下,然後一邊抹著桌子一邊笑道:“客官怕不是蜀州的人吧,這位老先生神聖倒是談不上,不過要說他所知道的、所講的,隻怕是不比那百曉生差多少啊。”


    年輕人稍稍瞪大了些眼睛,似乎有些難以置信,“這麽厲害嗎?”


    “那當然,”說到這裏,小二有些驕傲的抬起頭,“這位老先生可是我們老板花了大價錢請來的,雖說我們這兒酒水飯菜俱是蜀地上乘,但要說我們這裏的客人,大多不是為了吃喝而來,而是專門來聽這位老先生說書的......”


    這時那當堂之上的老先生終於開始接著講那位東臨劍仙是如何的大殺四方,小二一聽,忙招唿二人坐下,自個兒也找了旁邊一根空凳津津有味的聽了起來。


    隻見那老先生猛地一揮羽扇,慷慨激昂道:“話說那東臨劍仙王晟立於城頭之上,大秦、北遼雙方俱是在這邊境之上陳兵數十萬,大有一言不和就會刀劍相向之、拚個你死我活之勢。”


    “此次陳兵據說是那北遼戰神精心準備為之,為此計劃了數年,除了明麵上的二十萬兵力之外,還有十萬伏兵埋伏在那草原的氈包之內,隻待那二十萬大軍就要攻破長城之時再一舉擂鼓現世,企圖一舉擊破我大秦軍心。”


    眾人聞言皆有些駭然,這北遼蠻子竟有如此心機。


    老人說到此處,摸了摸長長白胡,喝了口酒,繼續道:“而在那北遼兀良哈部士兵蠢蠢欲動之時,隻見那位老劍仙不知何時立於城頭之上,一手豎在身前,二指伸出作劍狀,心中默念一聲,隻見身後那座天際之上突然閃現出二十八顆星辰,即使是在那白晝裏也是閃光無比。”


    他又是一揮扇子,似乎帶出一股濃烈的罡風,剛剛喝下去的酒在肚子裏有些灼燒,抑揚頓挫道:“那北遼士兵隻看見那一眼望不到盡頭的長城上空好似群星閃耀,以為是天地異象不敢輕舉妄動,但耐不住身後的督戰官一再催促,於是前進也不是後退也不是,真是好生猶豫!”


    眾酒客聞言皆是放生大笑道:“他個北遼蠻子懂屁個劍仙之風嘞!”此話又是引起一大片叫好。


    年輕人聞言亦是掩不住嘴角的笑意,對一旁的馬夫模樣的老人輕聲道:“王老果然如此威武?”


    老馬夫喝了一口酒,隨意一笑。


    於是年輕人有些感歎。


    那說書老先生兩指並攏好似作出劍狀,道:“那北遼軍隊本是想要亂我大秦軍心,不想這前腳才剛剛邁出,轉眼自個兒的軍心就蕩然無存,而就在此時,那位東臨劍仙輕喝一聲,剛才還在天上的二十八枚星辰眨眼間便衝至蠻子眼前,唰唰唰唰就好似割韭菜一般瞬間奪取近千名士兵的性命,殺得那是長城之外一片血流成河,後麵的蠻子都被嚇傻了,哪還敢衝上陣去,連那督戰官都一並跑了,引得那位在幕後督戰的北遼戰神大怒道‘王匹夫你不講信用’卻也不敢來城頭上一戰!”


    酒樓眾酒客自然不知此時的書中人那位東臨劍仙居然就跟自己坐在同一座酒樓內,還陶醉在那說書老先生的慷慨激昂中,先前喝下的酒在肚中作祟,於是頓時生出一股豪情。


    一名酒客豪言道:“我輩劍客出風雲!”


    此言一出又是數名酒客起身舉杯:“一劍當破天門關!”


    一時整個酒樓內部皆是“我輩劍客”的豪言壯語,聲音幾乎亂成一團,密密麻麻的。


    年輕人亦是起身敬了一杯酒,不過是對身邊這位老人。


    老人淡淡一笑:“有些誇張了。”


    但三皇子李挽卻堅持敬完。


    本是心中毫無波瀾的老劍仙突然微微一動,心中莫名有些感慨。


    曾經有位揚言要與那位皇帝陛下爭一爭那把龍椅的女子說過人間不值得。


    老劍仙王晟看著周圍這些個意氣風發借著酒勁兒豪情頓生的年輕人,好似看到了當年的自己。


    他微微一笑。


    來走一遭這人間還是值得的。眾人聞老劍仙王晟所言皆是變色。


    郡主臉色有些慘白。


    宋別突然上前一步,抱拳道:“老前輩恐怕是有一些誤會,魔教早就於二十年前灰飛煙滅,何況郡主何等身份,怎能容忍此等汙蔑?”


    從來喜怒不見於色的書生此時麵無表情,他的聲音到後麵有些寒意,看著那位老劍仙眼神冷漠。


    王晟看了書生一眼,撚著胡子笑道:“今日若是我非要帶這位郡主走,敢問在場有人能攔得我嗎?”


    他先是看向書生,再看向一身飛魚服破破爛爛的崔繡,最後瞥了一眼一身修為隨時可能崩碎渾身是血的湛盧,笑道:“就算你們三個一起上也隻怕不是老夫的對手。”


    葉風淺輕輕握住李時毓微微有些顫抖的手,輕聲安慰道:“時毓莫慌,那老頭不過是胡編亂造的,怎麽可能......”


    那席紅衣隻是閉著雙眼輕輕搖頭,臉色有些蒼白。


    “是與不是,恐怕老前輩也並非做得了決定。”


    一個有些醇厚的聲音突然響起,說話很慢,像是閱盡了人生的滄桑,又像是冥冥之中的弦外之音。


    聲音不大,卻仿佛響在眾人心頭一般。


    老劍仙聞言皺起眉頭,看著眾人身後那批官員中突然走出一個豐神俊朗的中年男人。


    那人沒有穿那件藍色蟒袍,也沒有佩戴那柄號稱八荒皆破的白澤劍,隻是上前一步握住了自己女兒的手。


    李時毓掙紮了一下,卻沒掙脫。


    宋別等人雖然意外自家王爺竟然一直藏身於一眾官吏之中,卻也反應極快。


    “屬下見過王爺!”


    中年男人隻是站在那裏,卻仿佛天地之間驟然隻剩下他與那位東臨劍仙,又令人不敢逼視。


    仙成之下皆螻蟻。


    王晟長歎一聲:“當年一見已是十年之前,沒想到啊......”


    其實和自家公子決定出走這趟西北之行,他們就準備好了迎接最壞的結果——直麵那位大秦第一藩王。


    但真正和這位王爺碰了麵,卻又是另外一迴事。


    王晟看著對麵這位武榜第二,有些感歎。


    那輛藏青色馬車的簾子忽然被掀起,上麵下來一個翩翩公子,頭頂金冠,身著藏青色蟒袍,腰間掛了金腰帶,下來之後恭恭敬敬走到中年男人麵前行了個禮。


    “侄兒李俊衫見過王叔。”


    中年男人隻是麵無表情的受完這一禮。


    三皇子緩緩抬頭,苦笑道:“要是我知道這次過來會碰到王叔,打死也不會過來了。”


    他緊接著道:“不過錯事已釀成,我還希望王叔能給我個機會。”


    他站在那裏,然後西北王拍了拍他肩膀。


    三皇子吞了口唾沫。


    拍得其實不重。


    但他完全相信,這位從小看著他長大的王叔若是想要他的命,隻怕那位東臨劍仙是攔不住的。


    西北王看著車上那位好像有些感歎過去的老劍仙,竟是先行了一禮:“晚輩李漢平對老劍仙先前不敬之言,還望老劍仙見諒。”


    但中年男人隨即又緩緩道:“可老劍仙千裏迢迢就是為了帶走我女兒而來,空憑無證,就算老劍仙再過俠義心腸,隻怕也說不過去吧。”


    “十年前,我曾在京城中見過老劍仙一麵,那時東臨劍仙浩然正氣蕩人間的說法可是傳得家喻戶曉,怎麽今日卻淪落至此?”


    西北王一手握住李時毓的手,輕聲道:“這樣的老劍仙,怕是會讓世人失望的。”


    王晟緩緩喝出一口氣,感歎道:“李漢平,你是老夫見過的最具“劍骨”的天才,若是你不穿這身蟒袍,這個江湖必定是屬於你的。”


    老劍仙一字一句道:“三十年前有東方朝辭,三十年後有你李漢平。”


    宋別等人聞言俱震。


    隻有他們這些老一輩江湖人才能明白老劍仙王晟這句話分量究竟有多重。


    甚至重到可以和紫禁城裏那座大秦開朝武德元年重鼎媲美。


    中年男人聞言隻是淡淡一笑:“可我現在也沒穿蟒服。”


    王晟微眯雙眼,周身幾次欲聚起真氣,卻又散開。


    最終老劍仙隻是搖頭歎了口氣:“你們這些人呐,說話就是不說個全頭,處處打機鋒,真當自己是那國師府裏的和尚嗎?”


    王晟擺了擺手,緩緩道:“罷了,罷了,既然今日你李漢平都親自露麵,而不是那西北王府的影子過來跟我一通廝殺,我也就當白跑了這一趟便是。”


    李時毓突然想要上前,卻被西北王緊緊拉住。


    她轉頭看了一眼豐神如玉的中年男人,緊咬牙關,眼眶有些紅潤。


    王晟隨手一探,那被宋別點了穴的青年直接被抓到車前。


    他隨意瞥了一眼書生宋別身上的那柄照膽劍,笑道:“劍也不必還,是他憑自己本事丟的,將來還得憑他自己的本事再拿迴來。”


    宋別聞言微微頷首。


    三皇子對著那位西北王苦笑一聲:“這次北上真是打攪王叔了,臣侄實在惶恐......”


    西北王看著他,突然溫聲道:“這麽多年不見,我記得你小時候總是怕那些牛鬼神蛇,甚至連每次夜裏入廁都要喊一兩個小太監陪,不然就要大哭大鬧,搞得整個重華宮都不得安寧。”


    三皇子聞言有些窘迫:“王叔說這些嘲笑我作甚。”


    中年男人微微一笑:“你現在還怕嗎?”


    年輕人微微一怔。


    仿佛從記事起,這位自小便在身邊的王叔就從來沒有對自己笑過。


    他一直覺得是自己那位爹爹對這些叔叔的規矩太過嚴苛。


    直到他慢慢長大,頭上一直頂著那位穿杏黃色四龍紋的太子的東宮之後,他才漸漸明白這些尚未就藩以及就藩之後的王爺的苦衷。


    那座京城就像是一汪望不到盡頭的深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中年男人遙望空中緩緩落下的枯葉,輕聲說道:“以前怕的是沒有人在身邊,現在怕的是處處有人心。”


    三皇子輕輕咀嚼這話,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麽,渾身劇震。


    隨後他再次恭恭敬敬地就要行禮,卻被西北王抬手攔住。


    中年男人溫聲道:“此時此刻,我們隻是叔侄,而非君臣。”


    三皇子聞聲眼淚幾乎奪眶而出。


    他有些哽咽,對著中年男人低聲說了些什麽。


    最後西北王就站在那裏,目送眼眶通紅的蟒袍年輕人登上馬車,看著那輛藏青色馬車緩緩駛向遠方。


    先前還聲情並茂的中年男人此時卻麵無表情。


    他緩緩摩挲著拇指上那枚碧玉扳指,背負雙手,眼神淡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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