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一向高瞻遠矚的人,他怎會沒有自己的判斷。


    走到位極人臣這一地步的人,隻會信自己的眼睛。


    可阿磐自己又做過些什麽呢?


    有至少十月,都不清不白。


    君不見,這亂世裏的弱女子,若想活下一條命來,除了委身他人並沒有什麽旁的出路,尋常人都知道,也定都這般猜度。


    謝玄在無數個風餐露宿的夜裏,難道就不曾這般想過嗎?


    也許想過,也許也如尋常人一樣這般猜度,也這般篤定。


    然那十月他不曾計較,甚至不曾計較過一個叫“蕭硯”的孩子。


    不計較,甚至願教蕭氏子知書明理,做個端方中正的人。


    可那也都是從前了啊。


    也許那時候他還能誆騙自己,說這十月非她所願,然這個白日呢?


    這個白日,那一雙洞若觀火的鳳目,輕易就能看出來她的心甘情願。


    恍恍然想著,怔怔地就失了神,那因了無地自容而紅透的身子已經白迴了原本的顏色。


    一雙手抓緊了袍子,可又不敢碰到脹疼的胸脯,隻微微俯著身子,來減緩幾分身上的不適。


    偶爾迴神時,她會忍不住想,謝玄是多幹淨的一個人呐,又是多麽氣傲心高的一個人呐,那芝蘭玉樹的皮囊裏處處都透著尊極貴極,這樣的人要低下頭來何其容易呐。


    他一旦篤定她心裏的人是旁人,便再不會屈尊紆貴,不會在她麵前低下頭顱,彎下膝頭,自然也就不會再碰她了。


    她還想,人啊到底是不如小貓小狗,它們委屈了會嗚咽,高興了會搖尾巴,不高興了就會吠叫,會咬人,它們不懼明目張膽地把自己的喜怒哀樂叫主人知道。


    一生短暫,但貴在簡單直接。


    但人就不一樣了。


    人啊,總顧著一張臉麵。


    這張臉麵雖不值錢,卻拘著人,束著人,使人不敢把委屈大大方方地撕扯給外人看。


    該哭的時候不敢放聲,該說的話也都咽迴半截,一個個全都強顏歡笑,忍氣吞聲。


    餘生漫長,活得克製隱忍,不能痛快。


    恍然聽那人道了一句,那人的聲音也恍恍惚惚,夾著幾分明了,幾分歎息。


    他說,“你是個藏不住心機的人。”


    阿磐心頭蕩然一空,在謝玄眼裏,她竟是一個有心機的人嗎?


    恍惚記得從前也有人說過些差不多的話,說她是不施粉黛,不藏心機,仍是個勾魂攝魄的美人兒。


    然而腦中一片空白,騰騰兀兀的,早不記得是誰說的,也不記得是在何處所說了。


    那堆在胸口的桃花袍子實在太輕軟了,輕軟得十分輕易地就洇透了,她也不知道該怎麽辯白。


    那纖細的藕臂雖然遮著擋著,勉強能給自己留一點兒不多的體麵,但在那人麵前,終究與赤身裸體並有沒什麽兩樣。


    阿磐低低地垂著頭,也低低地垂著眸子,一雙長睫翕動著,掛著仍舊還濕著的淚珠兒,半張身子也愈發地俯著,“在大人麵前,阿磐不敢有心機......”


    不敢說自己從未算計,也不敢說自己從也不曾隱瞞,至少衛姝算計過,也隱瞞過。


    但阿磐呢,阿磐從來,隻有一片冰心在玉壺。


    她心裏這般想著,也這般說了,“阿磐待大人,隻有,一顆赤心......”


    隻是沒了臉,也就沒了底氣。


    沒了底氣,聲音也就輕了下去。


    輕到也不知那人有沒有聽見,便是聽見,空口白舌的,可會信她?


    她不知道。


    那人也許不信,也許根本不曾聽見,因了那三月末去趙國那覆滿雪的田莊去迎她的人,此時已經起身下榻,就要走了。


    阿磐下意識地就去抓他的袍擺,那素白的指節微顫,把他的袍擺抓出一重重的褶皺來。


    他的衣袍一向華貴,如今隱於趙國,大多穿尋常玄色的素袍,看似質樸沒有什麽金線花色,料子卻也是上好的貨色。


    然就是這麽好的衣料,如今如人一樣,一樣微微生著涼。


    她想,穩住啊阿磐,連石頭都能捂暖了,這衣袍不也一樣嗎?攥得久了,自然也就攥得生出暖來。


    袍子暖了,他的心也就暖了。


    因而你不要怕,也不要慌。


    這樣想著,愈發緊緊抓著。


    然而抓得再緊,那人的袍擺也照樣要從手裏滑出去了。


    滑了出去,複又去抓。


    抓得袍擺都繃緊了,抓得骨節都發了白。


    你瞧那玄色的袍擺與發白的指節,一黑一白,黑的要走,白的要留,一句話不說,卻各往一方用力。


    然而決心要走的人,是怎麽都留不住的,就那麽眼睜睜地望著那玄色的袍擺又一次從她手裏抽了出去。


    阿磐的眼淚嘩嘩的淌,倉皇上前一步,又去抱那人的腿。


    心頭酸澀不能自抑,牢牢抱住不肯鬆開。


    總覺得那人若走,就會離她越來越遠,遠得要隔開千山萬水,隔上個千溝萬壑。


    不管是好啊,壞啊,厚待也好,薄待也罷,她自己沒什麽是受不得的,可她那小小的阿硯呢?


    一個還不曾迴來的孩子,不曾見過父親,尚未進過廟堂,他又該怎麽辦呢?


    他該有個正大光明的身份,該堂堂正正地活著。


    從前的阿磐知羞恥,懂進退,不會去抓他的袍擺,也不會跪伏在地,去抱住他的腿。


    如今有了阿硯,什麽不得為阿硯打算啊。


    她眼裏噙淚,輕輕求他,“大人......我疼......”


    那人微微別過臉來,溫和地應了一聲,“好。”


    阿磐眼裏一酸,酸過了一陣又是一陣,酸出了一波波洶湧的洪流,但心頭一鬆,於這洪流之外,卻又兀自生出了許多暖意。


    她含著淚笑起來,她想,大人是疼她的。


    不管心裏是不是仍舊生疑,但知道了她疼,總算願意留下來了。


    阿磐低低喚那人,“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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