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磐知道,蕭延年已決意要她死了。


    在這樣的世道裏,死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若在從前,死了就死了。


    死了便算還了他一命。


    而今不行啊,如今她不能死,她惦記著那個將將滿月就被奪走的孩子。


    他如今在哪兒?還活著嗎?有人待他好嗎?可吃得飽啊?胖了還是瘦了?可還記得自己的母親?夜裏哭,可有人拍一拍,哄一哄啊?


    她心裏全都是謝硯那個可憐的小孩兒,若不是謝玄成日陪伴,叫她日夜有事可做,她還不知道何時才能從失去謝硯的陰影走出來。


    可她那名不正言不順的便宜夫君,怎麽就還不來呢?


    要等到她的脖頸被蕭延年切成兩半,等到她的腦袋似個鞠一樣,噗通一下掉下來再骨碌碌四處亂滾,他再來為她收屍嗎?


    死一個人,實在太過簡單。


    她殺過人,也被人殺。


    她曾目睹過許多人的死。


    有人戰死。


    有人餓死。


    有人死於營妓帳中。


    有人死於冰天雪地。


    有人被刺穿胸腹。


    有人被斷了頭顱。


    有人被射成刺蝟。


    有人被絞殺城門。


    目睹那麽多人的死,如今連她自己也就要死了。


    血在手上的感覺一點兒都不好啊,黏糊糊的,濕滑滑的,分明不燙,卻幾乎要把手都給灼傷了。


    他若下手,就不能痛快些嗎?


    那人口中說著無情的話,然而手裏的刀卻遲遲不曾揚起,不曾高高地揚起,繼而重重地紮下。


    阿磐泣不成聲,沾滿了血的指節瑟瑟輕顫,握住了那人持刀的手,“主人又不要我了......你走後......我總想起......你來......”


    握住他的手,才察覺那人也一樣在微微顫著。


    那人一手持刀,一手托住她的後顱,竟傾身吻她。


    吻她的眼淚,吻她的臉頰。隨即是什麽吧嗒一下滴了下來,滴在了她的鼻尖。


    然而這四月的晉陽月白風清,不曾下雨。


    阿磐凝眸望去,是那人的眼淚。


    他也會哭。


    他極少有掉淚的時候。


    極少。


    社稷顛覆使他披裹了一身堅利的鎧甲,也練就了一顆冷硬的心。


    因了這堅利的鎧甲和冷硬的心,使他極少在人前暴露自己半分的脆弱。


    極少,甚至沒有。


    千機門主應該是強大的,隻有一個強大的門主才能使人出死斷亡,粉骨捐軀。


    忠心貫日,披瀝肝膽。


    中山懷王更應當是強大的,隻有一個強大的懷王才能光複社稷,卷土重來。


    立業安邦,乾坤再造。


    阿磐見過蕭延年最脆弱的時候,是在那一片月色下的稻田裏。


    那個月夜,人在水中,他哭自己國破家亡。


    人總有鬆懈的時候,也總有脆弱的時候,無情如這中山王,他不也有動情的時候嗎?


    這時候的蕭延年外厲內荏,是最容易被打倒的。


    他大抵自己也不知道,有朝一日,阿磐也能成了他自己的軟肋。


    他極力地規避,然而心這東西,不由自主,豈能規避。


    真應了他自己的話,卑賤的美人,最能激起男人嗜腥嗜血的本性。


    他若下不了手,她可就要動手了。


    就在那人最脆弱的時候,握住他的那隻手驀地奪來短刃,霍然起身將他反撲在地。


    那鋒利的刀刃在日光下泛著凜冽的冷光,這冷光便與這利刃一同,齊齊地架上了蕭延年的脖頸。


    就如適才蕭延年手持短刃,將這短刃毫不留情地架於她的頸間一樣。


    還沒有找到阿硯,怎麽能死。


    蕭延年實在低估了一個母親的求生欲。


    適才的嗚咽,示弱,早已不見,隻有仍舊咽不迴去的眼淚,還在斷珠子似的往下掉。


    刀鋒逼近,要切開他頸間那一層薄薄的皮肉,那什麽嬌軟軟的聲腔早沒了,換成了一聲來自母親的怒喝,“告訴我!阿硯在哪兒!”


    為了奪迴阿硯,她什麽都不怕,管謝玄他來是不來,她先要與蕭延年搏殺一場。


    那人不會想到他親手救起,親自教化,又朝夕相處了十月的人,有朝一日會將利刃抵住他的咽喉。


    就似他適才說,“我也再不是原來的蕭延年,今日下不去手,來日必將死在你手裏。”


    他說的那個“來日”,沒想到這就來了。


    她抵住了那人咽喉,那人卻笑。


    仿佛大病一場,已然筋疲力盡。


    這笑使她也下不去手,因而就用這惱怒的聲音喝問那人,“你笑什麽!”


    她傾身壓製著,那人便任由她傾身壓製,一點兒反抗的意圖都無。


    隻是悵悵失神,也悵悵地歎著,“你死在我手裏,或我死在你手裏,都好,我都求之不得。”


    她眼裏的淚嘩嘩地淌,全都打在那人身上。


    他的身份,他的責任,他的抱負,全都成了他的重擔,是她能輕易就擊破的軟肋,也是使她遲遲不肯下手的牽掣。


    如他所說,她的命,也是他給的。


    他還說,“不如死了,一了百了。”


    蕭延年這個人,是有魔力的。


    這魔力旁人難以說清道明,但總有那麽多的人,為他心甘情願地死,為他赴湯蹈火,前仆後繼。


    “我不殺你!我隻要孩子!他在哪兒!在哪兒!”


    她一樣紅著眼眶,也一樣用那鋒利的刀刃破開了他頸間的皮肉。


    他愈是不答,她愈是急切,愈是急切,那刀鋒便愈是往深處壓去。


    那人含淚笑,握住她的手,“阿磐,你與我一起死。”


    他的手也一樣沾滿了血。


    不知是沾著自己的血,還是沾著她的血,總之是一樣殷紅的顏色,不管是誰的血,也都混到一處,合為了一體。


    還兀自歎道,“生同衾,死同穴,甚好。”


    誰特麽要跟他一起死。


    阿磐冷聲暴喝,“蕭延年!阿硯在哪兒!”


    那人是瘋了。


    是死到臨頭了,忽然就做起了春秋大夢,還要望著她的惱怒,平和地與她說話,“你附耳過來,我告訴你。”


    她的刀鋒繼續下壓,“說話!”


    刀鋒壓進肌骨之中,疼還是不疼?


    疼啊,疼得人想要呻吟,哭喊,疼得受不了了便會哀嚎,淒慘地哀嚎。


    片刻之前她自己不也受過這一樣的疼嗎?


    可那人不,那人還笑,他說,“你不來,我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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