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晨,飛船請求停靠一艘空中陸地艦。顧名思義,這類飛行器規模驚人,可容納的居民數和設施規模接近區級中心衛星城的水準。


    空中陸地一眼幾乎望不到盡頭,機身以特殊塗層包裹,時刻隨光線變化著色彩。船身棱角柔和,頭部稍高,尾部向下趨於平緩,一整列發動機輕吐白色的光焰,整艘龐然大物仿若漆黑深空中緩緩遊弋的一尾鯨。


    “全帝國的空中陸地艦也不會超過百艘。”層層門閘隨著飛船深入船內一一打開,邵威審慎地立在窗邊,左右仔細打量,像在尋找什麽。


    “您在找這艘船的編號和名字?”蘇夙夜篤定地宣布,“艦名為蓋亞。”


    邵威飛快在投影出的什麽報表中看了一遍:“公開艦船目錄中沒有這條記錄。”


    蘇夙夜半是嘲弄半是善意地微笑:“您當然找不到,這是保密的研究設施。”


    上尉沉默了片刻。三人搭乘的這艘飛船也是如此,機身沒有編碼,更沒有名字標示,在管控嚴格的空路中來去自如。


    司非若有所思地朝艙室正中的顯示屏掃了一眼,聯想到蘇夙夜與黑鷹間的聯係,不由對他真實的職業又多了一層疑竇。


    說話間飛船已經穩穩停在機庫。小型飛船、作業船、還有輕型戰鬥機甲在近旁整齊排列,是清一色的白色。但奇怪的是,機庫中居然隻有兩三個工作人員,可見來往這艘陸地艦的飛行器極少。


    巨大,保密,飛船隻進不出,蓋亞艦的真實用途愈加撲朔迷離。


    搭乘全封閉電梯一路上升,三人步出轎廂時,邵威和司非都不由怔住了。


    微風拂麵,送來青草的澀香。遠處綠蔭成片,盛極將敗的花樹落了一地嫩紅,花瓣無一例外大得驚人。枝椏撲簌簌顫動,一隻鳥略上更高的枝頭,驚得樹下慢慢挪動的甲蟲翻了個跟頭。


    如果不是頂棚外依舊是沉沉的黑色,這裏簡直就是藍星宣傳片中的場景。與單調乏味的衛星城相比,說這裏是世外桃源也不為過。


    邵威左右四顧,貪婪地吸了口空氣,瞠目結舌地喃喃:“這都是藍星的植物?”


    “蓋亞有獨立的氣候圈和生物圈,目前還不能完全自給自足,但已經離真正的空中陸地不遠了。”蘇夙夜輕車熟路地沿著花叢間開出的小道往前走,一邊仰了頭向身後的兩人解釋,“因為技術還不成熟,所以這艘船的存在暫時向大眾保密。”


    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雖然已經邁入太空時代許多年,老一代公民對於故土的眷戀隻有更加猛烈。如果能夠在深空複製這樣的宜人環境,相關技術必然會掀起狂熱。要怎麽分配技術的使用權,自然成了件棘手的敏感事。


    司非表麵上反應沒邵威那麽大,卻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身邊高樹的葉子。


    受環境影響,這些綠葉足有小臂長,半透明的葉脈根根分明,在光線照耀下瑩瑩如玉,極為可愛。而這些樹的枝幹則直探上百米高的透明頂棚,恍若撐起穹頂的高柱。


    三兩飛鳥擦過枝葉盤旋,卻在撞上棚頂前輕巧地低飛。


    司非的視線不覺跟著這幾隻鳥畫了個弧,似乎一時難以轉開眼。


    蘇夙夜見狀稍放慢了腳步,與司非並排而行:“之後您可以隨時來這裏散步。現在請容我帶您去做個身體檢查,”他向她擠擠眼,壓低了聲音,“就是我和您說的那位醫生朋友。”


    司非點點頭。


    穿過令人目眩神迷的花園,一整列潔淨的白房子近在眼前。


    蘇夙夜帶兩人走近其中最高的一棟。特殊材質的玻璃門緊閉,從外麵根本看不清裏麵的狀況。蘇夙夜將手上的終端往門上一按,波紋板的圖樣隨動作蕩漾開來,一行小字浮現:“請求傳輸中……”


    過了片刻,門突然開啟,露出後麵一條潔淨的白色走廊。


    沒有人出來迎接,三人便沿著走廊前行。


    兩壁全無裝飾,隻有一扇扇標了數字的門。門是老式的推拉式,當然緊緊閉著,整棟建築冰冷整潔得沒有一絲活氣。


    司非不自在地眯起眼。


    蘇夙夜卻見怪不怪地挑挑眉,大步走了一會兒突兀地駐足:“到了。”


    門上的數字是0。


    他禮節性地敲了三下門,便當先入內。


    三人好像誤入了一個數字王國。舉目四顧,視野無不被鋪天蓋地的數據屏侵占。形形色|色的圖表和數字飛快掠過,恍若有生命的潮水,一*有節律地滾動,最終紛紛歸於房間中央的長桌。桌後有個人影,因為光線昏暗隻看得清輪廓。房間主人的手在台麵上隨意滑動,利落而自信,如統領千軍萬馬的將軍。


    啪地一聲,四周的投影驟然關閉。一個身材纖長的人站起來,篤篤篤清脆的三聲,對方鞋跟叩地繞過長桌。


    房中亮起的燈光照亮來人的模樣。是個穿白大褂的女人,高個,短發,尖下巴;她應當有了些年紀,卻保養得極好,當然這也有可能因為她素日麵無表情,麵部肌肉老化緩慢,才顯得年輕。


    冷靜、刻板,似乎沒有人會比她更適合細高跟加白大褂的打扮,也沒有人會比她更符合人們對於研究人員的想象。


    “林博士。”蘇夙夜笑笑地打了個招唿。


    林博士目光銳利,直接盯住司非。她揚了揚英氣的眉毛:“就是她?”


    “對,麻煩您了。”蘇夙夜完全改了懶洋洋的做派,一本正經地道謝。


    “知道了,二位請自便。”林博士揮揮手直接趕人。


    蘇夙夜向邵威使了個眼色,立即帶著上尉關門離開。


    冷白的燈光打在同色地麵,沒了投影的這間屋子像是裹在雪裏,看著就覺得冷。


    不知隱藏在何處的計時器悄聲數著分秒流逝。


    半晌,司非向林博士露出帶刺的柔軟微笑,慢吞吞地道:“林博士,好久不見。”


    林博士看了她片刻,突兀地轉身,伸手在長桌上輕滑。整張台麵都是觸控屏,隨著她指尖的移動,一串串字符閃現又消失。林博士頭也不迴地來了一句:“你讓我很意外。”


    “會在這裏見到您,我也很意外。”司非的口氣很鬆弛,肩背的曲線卻緊繃。


    林博士將手插迴白大褂的衣兜中,以鞋跟為軸心,戲劇性地一下迴轉身,臉上神情依舊毫無波動:“先確認你的身體情況。”


    “麻煩了。”


    仿佛在應和她的話語,牆上突然開出一個小門,兩個箱型機器人從中挪出,在林博士和司非中間停下。箱蓋自動開啟折疊,箱子轉眼便鋪展為一整套醫療儀器。


    理所當然地,這些儀器也都是白色的。


    可供人平躺下的長墊子上疊放有一套白色外衣和頭罩。司非不用任何說明,便穿上醫療服躺了下來。頭發被收攏進去後,她頰側的四位數字就顯露無疑。


    林博士輕按虛擬麵板,朝這編碼看了一眼,將頰邊的頭發往耳後別。毫無征兆地,她微微勾唇。


    司非的瞳仁一縮。即便在笑,林博士給人的感覺依舊冰冷。尤其是這個微笑,更像造物主在欣賞得意的作品。


    這套儀器執行的依舊是全身掃描,卻要比飛隼戰隊的更為精密。


    掃描的橫杆伸過來,司非趁勢閉上眼,不再看對方的表情。


    儀器很快發出完成任務的滴滴聲。林博士利落地按掉了聲響,房中便再次沉入死寂。但兩人都沒有主動打破沉默,並不覺得難堪。


    長桌上很快亮起一個個方塊,點開都是詳細的生理參數。


    林博士往收攏起的一個機械箱上一靠,簡單操作將數據傳到隨身終端,看了一遍後淡淡得出結論:“之前有輕微腦震蕩?現在基本沒事了。看得出這幾年你很注意身體,其他方麵都沒有問題。”


    她將投影關閉,抬頭坦言:“你也知道我就能看出這點。”


    “您還是那麽謙虛。”司非的口吻很微妙。詞句分明帶刺,卻透著玩笑腔調,既熟稔又疏離。


    “不,說真的,姓蘇的小子在實踐上比我好多了。”林博士漫不經心地推脫。


    司非毫不費力地迴想起了蘇夙夜動手處理外傷的樣子。她坐起身,將外衣和頭罩扔進機器人張開的迴收口,盡量平靜地問:“蘇少尉跟著您學習過?”


    “兩年前,我到5區采集樣本。各種巧合下他在我的船上呆了半年,混了點醫療資曆。”林博士將醫療機器人送迴門後,慢悠悠地添了一句,“之後他到哪去了我就不知道了。”


    司非無意在這個話題上多停留:“這艘船和之前的實驗室不大一樣。您轉移了研究重心?”


    “你覺得可能嗎?”林博士第二次露出微笑,這次,她的笑容更為鋒銳,其中夾雜著毫不掩飾的嘲弄,“生態圈隻是隨便糊弄一下資助人的把戲。”


    司非垂眸笑了:“我想也是。”


    “經費永遠不夠。飛隼最新的人工智能就是我做的,但開發周期壓得太緊,能夠承載的數據量還不夠真正組成獨立的人格。”林博士話突然多了起來,眼神發亮,語速也加快了數倍,“好在領袖還是很看好我的研究,總有一天我會找到我想要的答案。”


    司非不動聲色地垂下眼。


    短暫的熱情很快消退,林博士換了個站姿:“這四年裏你怎麽樣?”


    問的雖然是近況,她話中卻無關切。


    司非眼神閃了閃,不覺撫摸頸側的數字:“托您的福,沒有問題。”


    林博士一眨不眨地盯著司非,不放過少女臉上任何一絲變化,仔細得猶如在以儀器觀測微小生物。


    司非隱忍地站直,任由對方打量。


    林博士卻逗弄小動物似地問:“有沒有興趣把作為三等公民生活這段經曆作為樣本,參加我的研究?”


    司非的克製終於被耗盡,冷冷瞪視林博士,對方卻惡趣味十足地笑了,一邊搖頭一邊無聲開闔嘴唇,仿佛在念她的名字。


    那的確是兩個字的口型,卻絕不是“司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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