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燈冷案淚千行,鬢如霜,恨難量。半幅殘幡,猶滯藥塵香。欲係羅繩懸上梁,風驟起,叩欞窗。


    三更兒語喚親娘,“枕邊涼,怕黃狼。”瘦指急收,素練袖中藏。非是貪生偷喘月,泉路杳,霧蒼茫。


    霍青青如是寫。


    池老夫人每月不給長房撥月例,霍青青連個搭把手的丫頭都請不起。


    因著厭惡長媳,順帶厭惡她生的一雙兒女。


    偏院的青磚縫裏都浸著霍青青的眼淚。夏日裏漿洗衣物到指尖潰爛,冬夜裏抱著發燒的池霜跪在雪地裏求藥。


    最艱難時,她典當了最後一件嫁妝銀簪,隻為給池越買一本《通較兵法》。


    她沒日沒夜接繡娘的手藝活。誰也不知道,她曾經研墨寫詩的手,指節已變了形。她半夜咳出的血沫,染紅了半條帕子。


    池奕卿死後的第七年,霍青青油盡燈枯。


    臨終那日,她把十一歲的女兒池霜摟在懷裏,用盡全力叮囑,“你弟弟還小,你要代替母親照顧好他。”


    又抱著兒子說,“這世上,你和姐姐相依為命。往後,你就是姐姐的後盾。你就算拚了命,也要護住姐姐不被欺負。”


    話音剛落,她枯瘦的手腕便重重垂落,驚飛了窗欞上停著的白蝶。


    池霜守著對母親的承諾,為了弟弟,一直不肯嫁人,熬成了老姑娘。


    池越也在十七歲拚掉這條命立下顯赫戰功,卻徒留二十歲的池霜一個人孤零零活在世上。


    池霜知,這也許是她離權貴最近的時候。此時若不趁熱打鐵,也許她這一輩子都沒機會了。


    她跪在海晏公主麵前,額頭抵著冷硬的青磚,“公主在上,民女心裏有一件懸案。”


    海晏公主對池家旁人雖麵冷,但對池霜是暖和的,隻溫聲道,“地上涼,你起來說話。”


    池霜不肯起,脊背挺得筆直,額頭又重重叩在冰冷的青磚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她一字一句,“求公主明鑒,民女父親當年死得蹊蹺。我母親一直懷疑父親是中毒而亡。”


    她的指甲深深叩在青磚上致斷裂,“我弟弟原本是想著,等有一日當了大將軍再來徹查此事,可他……匆匆走了。民女恐弟弟死不瞑目,更怕自己無能,有生之年都無法查出真相。”


    靈前忽然卷進一陣穿堂風,吹得她素衣麻裙獵獵作響。


    時安夏很欣賞池霜懂得抓住機會,抬眸將池家人的臉色盡數收入眼底,“池霜你可有證據?”


    池霜十分難堪,“民女沒有。民女隻是讀了母親留下的手稿……”


    她從懷裏拿出一本泛黃的冊子,翻開,呈於頭頂。


    北茴上前將冊子接過,遞到了夫人麵前。


    時安夏垂眸細看,是一闋題名《疑毒》的詞箋。


    青瓷碗底漬痕殘,當時誰勸藥湯幹?畫眉筆冷妝台寂,素手頻翻醫案斑。更漏斷,燭光寒,守靈細檢舊衣冠。忽驚襟上凝霜屑,月照殘星是砒丹。


    “好詞。”她指尖輕點箋紙,抬眼問,“然則除卻令堂遺作,可還有其他實證?”


    池霜瘦削的肩膀聳動,眼淚簌簌落下,“民女無用。”


    她沒有證據,若是有,早就去敲了衙門申冤的鼓,哪裏還能等到現在?


    甚至那句“忽驚襟上凝霜屑,月照殘星是砒丹”,她都分不清是真有,還是母親為寫詞而想象出來的。


    畢竟當年連林太醫都沒查出端倪。


    池霜如今是希望借弟弟那點戰功,能讓衙門立案介入重啟當年父親之死的疑點。


    堂中某處傳來一聲幾不可聞的吐息,似是鬆了口氣。


    這氣息尚未散盡,便聽得海晏公主溫聲道:“無妨,你沒有證據,本宮有。”


    池霜驀然抬首,淚眼朦朧中滿是驚愕,幾疑自己聽錯了話。


    靈堂內霎時寂若死灰。


    池老夫人手中一緊,瞳孔巨震,“我兒……果真是遭人毒手?”


    時安夏未置可否,隻淡聲宣,“請趙大人。”


    北茴躬身領命,趨步至院外,朝久候多時的趙立仁施了一禮,“趙大人請。”


    趙立仁整肅衣冠入內,先向公主行過禮,繼而自紅鵲手中接過線香,在靈前三揖致敬,方將香炷插入青銅爐中。


    禮畢,他對池霜道,“池姑娘,本官要借用一下你家的桌案。”


    池霜還有些發蒙,茫然點點頭。


    東蘺用了點巧勁,將她拎起來,不讓她再跪。這一拎,心裏就疼了。娘呀,這姑娘輕得跟紙片一樣。


    侍衛們從堂屋裏頭抬了桌椅出來,案堂就設在靈前。


    趙立仁落座,驚木一拍,“把證人帶上來。”


    在證人被帶上來的時候,那不遠處被行刑,屁股被打開了花的池家二房邵氏,頓時從疼痛中生生驚醒過來。


    那不是她的陪嫁嬤嬤又是誰?頭兩日告了假,說家裏來了人,誰知是進了衙門。


    邵氏絕望地想,當年的事,今日跑不掉了。


    陪嫁嬤嬤姓汪,一字一句,供述出當年的真相:“毒藥是老奴親手下在藥湯裏,但毒藥是我家夫人給的。”


    此言一出,池家人大驚失色。


    池二爺更是怒不可遏,“毒婦!你圖什麽?”


    其幾個兒女也不可思議,“母親怎麽可能毒殺大伯?她沒有理由這麽做啊!”


    雨漸大。趙大人抬眼看看灰色的天,雨簾漸密,心裏煩躁得緊。


    血淋淋的邵氏被抬了上來。


    趙大人又拍驚木,“毒藥從何而來?如實招來,若有半句謊言,罪加三等。”


    就算處死,也有死法不同。痛快死,和淩遲死又怎能一樣?


    邵氏滿心絕望和恐懼,恨汪嬤嬤賣主。


    她已經忘了哭泣,隻知要如實招來,“毒藥是應若蘭給民婦的,民,民婦也是……無可奈何。”


    好個無可奈何!


    池霜陡然一口血從心頭湧上。她撲上去狠狠捶打趴在地上的二嬸,大哭,“為什麽!為什麽啊!為什麽你要害死我父親!”


    她一捶又一捶,捶捶都用了死勁,打在邵氏染血的後背,疼得對方幾欲暈過去。


    海晏公主不阻止,趙大人也不阻止。


    任她打,任她捶。


    不讓她發泄出來,心火會燒她的肺腑。


    他們憐這姑娘,更是在為池越翻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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