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用好奇嗎?”賀準輕嗤,點到為止,眼底盡是嘲弄。“make sense。”辛悅雙手搭在方向盤上,聳了下肩,“事實上,從你們抵達那個小縣城的那一刻,就已經被人盯住了。”賀準未置一言,頓了頓,話鋒調轉:“辛叢定遷走墓地的事,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辛悅沒接腔,算是默認。賀準眸色晦暗不明:“你們父女倆在這方麵倒是如出一轍,都很會演戲。”辛悅理所當然道:“我隻和隊友共享信息。別忘了,你並未答應跟我合作。”“如果是真心想與對方合作,首先要拿出十足的誠意,辛小姐對此太過吝嗇,就別怪別人不信任你。”辛悅梗住,賀準說的對也不對,她都無從反駁。庫裏南沐浴著金黃色晚霞,下了機場高速進入市區,一路風馳電掣地駛向辛宅。到的時候已接近入暮,翡翠綠庫裏南緩緩開進別墅正門,穿過筆直寬闊的林蔭道,繞過噴泉環島,泊在前庭。管家出門相迎,朝下了車的兩人微微欠身,繼而轉向賀準:“辛董已經等候多時了。”辛悅沒跟著一道迴主屋,徑直去了旁邊的那棟。賀準跟隨管家穿過主客廳從後門出去,穿過花園踏上紅柱撐起的連廊,夜色已濃,青石磚地麵上鑲嵌著地燈,星河般指引著方向,又到了上迴那處亭台玻璃房,四麵的百葉遮光簾垂下,一道被燈光放大的人影拓在牆上。路過人工湖,裏頭的錦鯉又添了幾尾,通人性地追著人的腳步肆意撲騰,可無論它們跳得多高多遠,最終還是要落入這一方人造的囚籠。又或許,這些自小就被培育用來觀賞的魚,本就沒見過更加廣闊的自由,也就無從對比,無從悲傷。賀準收迴看向那些錦鯉的視線,伸手推開玻璃門。“來了。”辛叢定立在紅木桌案後,手持狼毫筆,正在寫字。幾張未壓好的宣紙被賀準推門帶進來的風吹起,蕩悠悠地飄落在腳邊。“撿起來。”辛叢定頭未抬,筆下動作亦不定,雲淡風輕地發號施令。賀準垂眸,待看清宣紙上一撇一捺組成的字,神色一凜,彎腰撿起,大步流星地衝上前。“你惡不惡心?”他凝眉,下頜肌肉緊繃,這一刻毫不保留地表達了對麵前這個人的厭憎。宣紙被擲到辛叢定手邊,鋪陳開來,上麵留有尚未幹透的墨跡,筆勢遊龍走蛇自成一派,卻是幼薇二字。辛幼薇,是賀準母親的名字。揮墨書寫的筆尖懸停,辛叢定抬眼看向賀準,他那張波瀾不驚的臉上瞧不出喜怒,像一汪深不可測的黑海。少頃,他放下筆,轉身之際按下桌邊的一處按鈕,麵前一整麵百葉簾收起,夜色中的園林像蟄伏的獸,別墅亮起幾盞路燈點綴,照著它綿延起伏的脊背。辛叢定背著手立在窗前,自顧自地說:“你母親小時候特別喜歡來這裏玩,這片林子對於小小的她來說,總是充滿了新鮮的未知和挑戰。有一迴,趕上個什麽節日,家裏來了很多客人,傭人粗心把她跟丟了,大半夜的,全家人出動在這裏麵找她,後來是我在一座假山的洞穴裏把人給找著的,天太黑,林子深處沒有燈,她一個人不敢亂走,就找地方躲起來了。你說,她一個原本連家裏的後花園都跑不出的小女孩,為什麽能使出那麽大的力氣離家出走,還把自己藏進一個窮鄉僻壤裏過苦日子。”“你不知道?”賀準盯著他的背影,唇角勾起冷峭的笑:“當時是因為你啊,她的道貌岸然的好哥哥。”辛叢定後背筆挺偉岸,在賀準這句明顯帶有攻擊性的話語下,仍瞧不出一絲異樣,辛氏家族乃舊商巨賈,世代下來枝繁葉茂,也少不了勾心鬥角的兄弟鬩牆,辛叢定能穩坐這一代話事人的交椅,城府不可估量。他轉過身,落在賀準臉上的眼神無波無瀾,如今墓也遷了,心事已了,比起上次賀準的造訪,如今這些裹挾著譏諷與挑釁的話對他來說,不痛不癢,蚍蜉撼樹般傷不到分毫。“看在你是小輩,我不與你置氣。賀準,”辛叢定認真喊出他的全名,踱步到桌案前,兩指按在寫了一半的宣紙上壓了壓,不疾不徐道:“你的那位生身父親,上周被人發現在舊金山的一家小旅館裏死於毒品吸食過量,這樣一個男人……”他哼笑一息,臉上露出養尊處優的當權者埋藏在骨子裏的不屑與倨傲:“我真的搞不懂,當年幼薇怎麽會選中他。但好在,你是一個非常優秀的孩子,留在你和你母親身上的汙點隨著那個人的死亡被徹底抹除,我已經差人擬好了公告,準備向集團宣布你的身份。當然,如果你願意,我會把你當成自己的親生兒子一樣培養和托付。”這話幾乎算是一錘定音,倘若辛悅在場,恐怕要被驚掉下巴。賀準卻隻輕不可見地抬了抬唇角,其實在這一點他和辛叢定像極了,內心越是驚濤駭浪,麵上卻越表現得從容不迫。“說完了?那現在輪到我了。”他眸色平靜,緩緩道:“培養?托付?辛叢定,你以為現在對我施以恩惠,就可以掩蓋當年對我母親犯下的罪惡?一個把自己親生妹妹逼到隱姓埋名遠走他鄉,最後含恨而終的哥哥,一個無恥下流對自己親生妹妹懷有不軌之心的哥哥,這樣的家族醜聞一旦傳出去,恐怕會對集團造成不小的影響,到那時,你猜董事會那群老家夥,會不會聯起手來逼你退位讓賢?”辛叢定抄起桌上的一個物件砸了過來,黑色硯台擦過賀準的胳膊,咣當一聲重重落地。“你知道什麽?”他胸口終於劇烈起伏,雙目猩紅對賀準怒目以示:“當年的事,還輪不到你這個小輩信口雌黃!”“您貴人多忘事,不要緊。”被砸了一下,賀準非但不退,反而上前一步逼近,他不容忽視的迫人氣勢竟讓辛叢定麵色微變,踉蹌著後退半步。“我母親有一本日記,記錄了那些年的很多事,辛家應該還有能識得我母親筆跡的人,相信他們對辛老爺子的小女兒辛幼薇失蹤一事的真相,也會很感興趣。放心,你不用擔心我聯係不上這些人,事實上,這些東西已經被我拍成照片打好包,就躺在草稿箱裏等待定時發送。”辛叢定目眥盡裂,雙掌撐在桌角,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扭曲,“好,好啊,”他咬牙切齒,“你果然是有備而來。原來這些年我花心思栽培你,竟然是條養不熟的白眼狼。說吧,你的目的是什麽?”“目的,我剛剛已經說過了。”辛叢定瞳孔驟然放大,麵容刹那間灰敗,看著近在咫尺的年輕人薄唇輕啟,吐出四個字:“退位讓賢。”“你!咳咳咳咳”他劇烈咳嗽一陣,揮臂將桌上的東西盡數掃落,骨子裏的從容淡定頃刻間化為烏有,玻璃房外,守在那裏的傭人未經傳喚,即便聽到了動靜,也都噤若寒蟬不敢靠近。賀準靜靜地看著他發瘋,等辛叢定後退幾步,跌坐進紅木圈椅內,才續道:“既然你已經差人在擬公告,不如追加一份,到了這個年紀,是顏麵掃地地被請下台,還是風風光光地退位,全在辛董您的一念之間。”第71章 “我想抱抱你。”鈴聲隻響了一下就被接起,隔著電流送來唐紈的聲音:“賀準?”被喊出名字的人心頭泛起陣陣漣漪,仿佛有隻小貓爪子在上麵抓撓:“接的這麽及時?”“正好拿手機,巧了。”賀準輕笑:“看來我運氣不錯。”唐紈不跟他打岔,徑直問道:“你這時候突然打過來,是不是有什麽事要跟我說?”“能別這麽聰明嗎?”唐紈輕聲說:“等下。”少頃,電話那頭響起推拉門一開又一關的動靜,再度開口,他的聲音清晰中透著關切:“你跟辛叢定談完了?”賀準道:“你什麽時候也對他這樣指名道姓了?”不等唐紈的反應,又說:“算是吧。”“什麽叫算是吧。”唐紈從他舉重若輕的語氣裏仍聽出了幾分微妙,執著地問:“他背著你遷走阿姨的墓,這件事你一定很生氣,我不相信你還能跟他心平氣和地談。”電話那頭是一聲漫不經心的笑:“……你在我身上裝監控了?”“賀準。”“嗯?”“其實我剛剛騙你的,不是正好拿手機,而是我一直在等著你的電話,所以才接得及時。”賀準默了一息,悠悠歎口氣,“你啊你……”“不信?”“我信,你說什麽我都信。”“那你呢,要不要給我一個相信你的機會?”“有你這麽套話的嗎?”“管用嗎?”“管用。”賀準從酒店沙發上起身,舉著手機踱步至落地窗前,垂眸看著匍匐在腳下的車水馬龍,“告訴你也沒什麽,等明天天一亮,公告一發,辛叢定卸任董事長,辛氏集團要變天了。”唐紈震驚錯愕:“……到底發生了什麽?”賀準卻氣定神閑地給他講起了辛氏控股的集團內幕:“作為老牌家族企業,集團管理層最忌諱一人獨大,辛叢定縱使權力滔天,也要受董事會那幫老家夥的製衡。我隻是告訴辛叢定,他曾經做過的那些齷齪事,都被我母親以日記的形式記錄了下來,這些東西如今在我手裏,也隨時會出現在董事會那些人的郵箱中。”“……你威脅了他?”對方漫不經心三言兩語,卻聽得唐紈頭皮發麻,飛快道:“那你現在在哪兒,身邊安全嗎,有沒有什麽可疑的人?”他緊張又擔憂的語氣讓賀準忍俊不禁:“說了讓你少看點電視劇,辛叢定隻是個商人,不是黑社會。”“那不一定……”唐紈惴惴難安,不經大腦地說:“他當年都能對自己親生妹妹做出那種事,還有什麽底線可言……”說到一半陡然意識到不對,慌忙噤了聲。賀準沉默片刻,聽不出情緒道:“你說的也沒錯,他確實毫無底線。”唐紈懊惱不已:“……對不起。”“不用道歉,該道歉的人不是你。”為了讓他安心,賀準主動報備行程:“放心,我現在在酒店,明天下午的飛機迴去。”唐紈又是錯愕,“明天就迴來?你不用留在b市處理集團的事嗎?”賀準明知故問:“集團什麽事?”唐紈不知道怎麽說,斟酌著詞匯:“……辛叢定卸任,你呢?”“你果然還是電視劇看多了。”賀準低沉的聲線哼笑出聲,“辛叢定卸任,接班的是他的胞弟辛叢磊,跟我有什麽關係?”“可是……”唐紈費解:“你用阿姨的日記威脅他,難道僅僅是為了讓他卸任董事長?”“以及,被他握在手裏的鉑曼全部的股份。”唐紈一點就通:“……你隻要鉑曼?”“集團內部派係太多,水深浪急,辛叢磊這個位置坐不坐得穩,還是未知數。看戲,不必專程弄濕自己。當然,我原本也可以不這麽做。”賀準仰起頭,霧藍色的夜幕罩在頭頂,像一場波譎雲詭的夢。明天會是個豔陽天。“刀在我手裏,什麽時候用,怎麽用,用到哪種程度,都由我來決定。”“……那你為什麽,選擇在這個時候?”賀準終於在這場對話中深吸一口氣,又沉甸甸地吐出,“因為我母親。”“那天聽了葉老師的話,我才意識到,原來自始至終,我母親都活在辛叢定的陰影裏,到死都無法解脫。可她原本應該有一個花團錦簇的人生,可以自由自在地在世間行走,做她想做的任何事,憑什麽,要因為一個禽獸的不軌之心被全部抹殺,害她的人活得好好的,她被葬送的一輩子,該由誰來還?”“賀準,賀準……”唐紈念著他的名字,隔著千裏萬裏,聲音透過電流溫柔安撫:“我明白,我都明白,從那天起我就知道你心裏一直不好受,你總是這樣,看似雲淡風輕,內心的情緒不知道已經翻湧了多少重。講出來,講出來就好多了對嗎?我真的後悔沒跟你一起去b市,如果此刻能在你身邊就好了,我想抱抱你,我好想你……”第72章 “用戶體驗極差。”淩晨一點多,行政套房主臥床頭櫃上靜置的手機乍然響起,不遠處浴室的黑胡桃木門從內拉開,裹著黑色睡袍的賀準走出,徑直朝聲源處踱去。瞥了眼來電提示,他走到床尾的單人扶手沙發前坐下,不慌不忙地劃開接通。“賀準,你他媽陰我!”顯然,今晚徹夜無眠的除了集團的一眾董事和高層,以及睡夢中被薅起來擬定公告的行政與公關部,還有暗流之下被波及的所有人,辛悅便是其中之一。賀準伸手拿起茶幾上一隻開了封的煙盒,抖出一根低頭叼入口中,打火機砂輪摩擦,跳躍著的藍色火苗印在視網膜內,尼古丁深吸過肺,他的聲音有種煙熏後的沉鬱沙啞:“辛悅,你是在向誰興師問罪?”對麵人頓了一瞬,氣焰稍低了幾分,卻仍懷著質問道:“你到底用了什麽手段,逼迫爸爸讓位給小叔?”“不管什麽手段,競爭對手從父親變成小叔,不是更有利於你發揮?”賀準撣了撣煙灰,從容自若道:“你該感謝我才對。”“少避重就輕!明明是你攪渾了集團的水,拿走鉑曼的股份抽身而退,穩坐一方山頭靜觀虎鬥,別以為我看不出你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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