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濟剛轉過身子,隻聽得隔著板壁有一個蒼老而低沉的聲音傳了過來:“既然來了,怎麽還要出去?”


    平濟倏地迴來,道:“但憑前輩指點途徑。”


    那聲音道:“這途徑是你自己打出來的,誰也不能教你。我這棋局布下後三十年來無人能解,今日終於給你拆開,你還不過來?”


    平濟聽到“我這棋局”四字,不由得毛骨悚然,顫聲道:“你……你……你……”他聽得徐懷禮口口聲聲說這棋局是他“先師”所製,那麽這聲音是人是鬼?隻聽那聲音又道:“時機稍樅即逝,找尋了三十年,沒多少時候能再等你了,乖孩兒,快快進來吧!”


    平濟聽那聲音說得甚是和藹慈祥,當下更不多想,左肩在那板壁上一撞,喀喇喇一聲響,那板壁日久腐朽,當即破了一洞。


    平濟一眼望將進去,不由得大吃一驚,隻見裏麵又是一間空空蕩蕩的房間,卻有一個人坐在半空。他一見此人淩空而坐,第一個念頭便是:“有鬼!”嚇得隻想轉身而逃,卻聽得那人說道:“噢,原來是個小和尚!唉,還是相貌醜陋的小和尚,難,難,難!唉,難,難,難!”


    平濟聽他一聲長歎,連說了六個“難”字,再向他凝神瞧去,這才看清,原來這人身上有一條黑色繩子縛著,另一端連在橫梁之上,將他身子懸空吊起。隻因他身後板壁色作漆黑,那繩子也是黑色,二黑相疊,那繩子便看不出來,一眼瞧去,宛然是淩空而坐。


    平濟的相貌本來便是頗為醜陋,濃眉大眼,鼻孔向上翻起,兩耳招風,嘴唇甚厚,加上途中給金銀銅鐵一番毆打,此刻撞破板壁時臉上又受了些傷,更加的難看。他自幼父母雙亡,少林寺中的和尚心生慈悲,將他收養在寺中。寺中僧眾不是虔誠清修,便是專心學武,誰也沒來留神他的相貌是俊是醜。


    佛家言道,人的身子乃是個“臭皮囊”,對這個臭皮囊長得好不好看,若是多加關懷,那便是走入魔道之始。


    因此那人說他是個“醜陋的小和尚”,平濟生平還是第一次聽見。當然他自給金銀銅鐵擒住之後,蠍三娘一直也叫他“醜八怪”或是“豬頭和尚”,但評價給他們打得鼻青目腫,渾身疼痛,再難聽的話也給他們罵了,說他相貌醜陋,自是不以為意。此刻聽那人說他醜陋,心中一動:“倒要瞧瞧你相貌如何美法!”


    他微微抬頭,向那人瞧去。隻見這人須長三尺,卻是沒一根斑白,臉如冠玉,更無半絲皺紋,年紀顯然已經不小,卻仍是神采飛揚,風度閑雅。刹時之間,平濟微感慚愧:“說到相貌之美,我當真和他是天差地遠了。”這時他心中害怕之心已然盡去,躬身行禮,說道:“小僧平濟,拜見前輩。”


    那人點了點頭,道:“你姓什麽?”


    平濟一怔,道:“出家之人,早無俗家姓氏。”


    那人道:“你出家之前卻姓什麽?”


    平濟道:“小僧自幼出家,向來便無姓氏。”


    那人向他端相半晌,歎了口氣,道:“你能解破我的棋局,聰明才智,自是非同小可,但相貌如此,卻終究是不行,唉,難得很。我瞧終究是白費心思,反而枉送了你的性命。小師父,我送一份禮物給你,你便去吧!”


    平濟本非心高氣傲之人,這老人怪他相貌醜陋,他也不以為忤,但他性格堅毅,諸事不畏艱難,聽他不住說這個“難”字,反而激起了他的豪氣,說道:“小僧於棋藝一道,實在淺薄得緊,老前輩這個棋局,也不是小僧自己拆解的。但若老前輩有什麽難事要辦,小僧雖然本領低微,卻也願勉力而為。至於禮物什麽,可不敢受賜。”


    那老人道:“你有這番俠義心腸,倒是很好。你棋藝不高,武功淺薄,都不相幹,你既能來到這裏。那便是有緣,隻不過……隻不過……你相貌太也難看……”


    平濟微微一笑,道:“相貌美醜,乃是父母天生,不但自己做不得主,連父母也作不得主。小僧貌醜,令前輩不快,這就告辭了。”說著向後退了兩步,正待轉身,那老人道:“且慢!”隻見他衣抽輕輕飄起,搭在平濟的右肩之上。這衣袖乃柔軟之物,但一碰到他肩頭,平濟身子略略向下一沉。隻覺這衣袖有如手臂,挽住了他的身子。


    那老人笑道:“年輕人有這等傲氣,那也很好。”


    平濟道:“小僧不敢狂妄驕傲,隻是怕令得老前輩生氣,還是及早告退的好。”


    那老人點了點頭,問道:“今日來解棋局的,有哪些人?”


    平濟一一說了。


    那老人沉吟半晌,道:“天下高手,十之六七,都已聚在這裏了,少室山一禪大沒有來嗎?”


    平濟搖了搖頭,那老人歎了口氣,自言自語的道:“我已等了三十年,即使再等三十年,也未必能等到內外俱美的全材。天下不如意事常八九,也隻好將就將就了。”


    他似乎心意已決,說道:“你適才言道,這棋局不是你拆解的,那徐懷禮如何又送你進來?”


    平濟道:“第一子是小僧大膽無知,閉了眼睛瞎下的,以後各招,卻是敝師祖法諱上山下川的大師,以‘傳音入密’之法暗中指點。”當下將拆解棋局的經過情形,說了一遍。


    那老人道:“天意如此,天意如此!”


    突然間愁眉開展,笑道:“既是天意如此,你閉了眼睛誤打誤撞的將我這棋局解開,足見福緣深厚,或能辦我大事,亦未可知。好,好,好,乖孩子,你跪下磕頭吧!”


    平濟生性謙和,在少林寺中每日裏見到的不是師父、師伯、師伯祖,便是師叔祖等等長輩,即在同輩之中,年紀比他大,武功比他強的師兄也是不計其數,因此是自幼服從慣了的。他聽得那老人叫他磕頭,雖然不明白其中道理,但想這人是武林前輩,向他磕幾個頭是理所當然,當下更不多加思量,便恭恭敬敬的跪了下來,咯咯咯咯,磕了四個頭,便要站起,那人笑道:“再磕五個,這是本門規矩。”


    平濟應道:“是!”又磕了五個頭。


    那老人道:“好孩子,好孩子!你過來!”平濟站起身來,走到他的身前。


    那老人抓住他的手腕,細細打量他的身形。


    平濟自身武功雖是比不上文仲、楊軒兩個江湖上如今赫赫有名的人,但也是中上流的水平,這時突覺脈門上一熱,一股內力迅速無比的衝向他的心脈,不由自主,便以少林心法相抗。那老人的內力一觸即退,登時安然無事。


    平濟知他是試驗自己內力的深淺,不由得麵紅過耳,苦笑道:“小僧平時多讀佛經,小時又是調皮嬉戲,沒好好修練師父所授的內功,倒教前輩見笑了。”


    不料那老人反而十分歡喜,笑道:“很好,很好,你於少林派的內功所習甚淺拳腳功夫不知如何,但也是不錯,省了我好些麻煩。”


    他說話之間,平濟隻覺全身軟洋洋地,便如泡在一大缸溫水之中一般,周身毛孔之中,似乎都有熱氣冒出,說不出的舒暢。


    過得片刻,那老人放開他手腕笑道:“行啦,我已用化功術,將你的少林內力都化去啦!”


    平濟大吃一驚,叫道:“什……什麽?”


    跳了起來,雙腳落地時膝蓋中突然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下,隻覺周身沒半點力氣,腦海中昏昏沉沉,猶如天旋地轉一股,情知這老人所說不假。他從小在少林寺中長大,這一迴是首次出寺下山,哪懂得江湖上的風波、人世間的險惡?他曾聽師父說起過“酒仙化功術”的厲害,但這不是酒劍仙的劍術之招嗎,這老翁為何也會,而且隻須雙體相觸,便能將數十載積儲的內功毀於頃刻。他又想到:“這人顯然是比司徒鍾還要厲害的前輩,我怎麽如此不小心?為什麽不及時逃走,以致遭了他的毒手?”霎時間悲從中來,眼淚奪眶而出,哭道:“我……我……和你無怨照仇,又沒得罪你,為什麽要這般害我?”


    那人笑道:“你怎地說話如此無禮?不稱‘師父’,卻‘你呀’‘我呀’的,沒點規矩?”


    平濟驚道:“什麽?你怎麽會是我的師父?”


    那人道:“你剛才磕了我九個頭,那便是拜師之禮了。”


    平濟道:“不,不!我是少林子弟,怎能再拜你為師?你這種害人的邪術,我也決計不學。”


    那人笑道:“你當真不學?”說著雙手一揮,兩隻衣袖都飛了出來,搭在平濟肩頭。


    平濟隻覺肩頭上沉重無比,再也無法站直,雙膝一軟,便即坐倒在地,口中仍是不住說道:“你便打死我,我也不學。”那人哈哈一笑,突然身形拔起,在半空中一個跟鬥,頭上所戴的方巾已飛到了屋角之中,他左足在屋梁上一撐,頭下腳上的倒落下來,剛好疊在平濟的頭頂。兩人天靈蓋和天靈蓋相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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