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文學館門前的廣場上鋪滿了書冊,夏風吹過,拂動紙張嘩啦啦地響,空氣裏都是故紙堆陳舊的味道。楊辰靜靜站在廣場前,這才發覺又到了每一年曬書的季節。


    有眼尖的小太監看見楊辰,忙趨步迎上來,不待楊辰開口,便說道:“楊女史安好。宋先生今日有一堂數算,再有一刻就得閑了。您先裏麵請坐。”


    楊辰不禁一笑。想是這段日子她來找宋雨晴的次數太過頻繁,連看門的太監都知道她了。楊辰點點頭,道:“那有勞公公了。”


    小太監引著楊辰在後花園她們常去的涼亭內入坐,又奉上兩盞清茶,便低身退了下去。楊辰獨自坐在亭中,抬頭,湛藍的天空飄著幾縷淡淡的雲;低頭,滿園鮮花綻放,馥鬱逼人。手中捧著的是微熱的茶盞,拂麵而過的是夏日的熏風。楊辰忽然有了興致,吟唱道:“一朵雲彩一朵花。”


    “俗!”身後,宋雨晴緩步走入亭中,含笑望著她,說道,“這麽俗的句子你居然也好意思念出來。”


    楊辰挑眉道:“我還沒說完,你怎麽就知道俗呢?”


    “那你接著說,我倒要聽聽你怎麽化俗為雅。”宋雨晴道。


    楊辰捧起茶盞飲了一口,慢悠悠地說道:“半盞春風半盞茶。”


    宋雨晴雙眉微挑,眸中露出一絲驚豔。這一閃而過的神情楊辰卻沒有錯過,她微微仰頭,一臉得意地說道:“怎麽樣,宋先生?須知大俗即大雅,化腐朽為神奇,才是真功夫。”


    宋雨晴含笑在桌邊坐下,說道:“浮。不真。”


    “哪裏不真?”楊辰問道。


    宋雨晴側目看著她,說道:“這雲是有,花是有,茶也有,隻是這風麽……現在已經快八月了,哪裏來的春風呢?”


    楊辰眸光一轉,心裏已有了主意,含笑道:“春是四季之一,所以春風是四季之風;夏是四季之一,所以夏風也是四季之風。既然都是四季之風。我用春風代夏風,有什麽不行?”


    宋雨晴哈哈大笑,道:“好啊。名家的嘴皮子功夫都用上了,你的學問可真是沒有荒廢。”


    楊辰也跟著笑了起來。


    “我看你最近是真的很閑,總往我這兒跑。”宋雨晴舉杯飲茶,淡淡說道。


    楊辰一笑:“怎麽,你這就嫌煩了?以後可有你煩的時候。”


    “我怎麽會煩。還不是怕你來迴跑。這大熱天的。”宋雨晴道。


    “我今日來,還真是有正事。”楊辰說著便往衣袖裏摸去,卻是臉色一變,又往另一個袖子裏摸,“哪兒去了……”


    “什麽東西啊?”宋雨晴問道。


    “是陳拾遺的詩集。我記得你說想要,就從上官昭容那兒討來了一本。不知道放在哪兒了……可能是忘了帶出來。等我迴弗居閣再找找。”楊辰說道。


    宋雨晴看著她。雙眉微蹙,說道:“你看看你,怎麽這麽不仔細。今天丟了詩集還不算什麽。萬一哪一天把聖旨都丟了,可怎麽是好。”


    楊辰一扁嘴,道:“我今天是忙中出錯,難免的。”


    “那你身邊就該有個人,幫你想著點。”宋雨晴說道。“你現在也是個有品級的女官了,身邊怎麽連個貼身的宮人都沒有。”


    這話可是說道了楊辰的煩心事。她微微一歎。道:“不是我不想,而是實在沒個合適的。”


    宋雨晴一怔,道:“你不是和內侍省的江公公不錯麽?請他給你物色兩個好的也就是了。”


    “好的不少,身世幹淨的卻沒幾個。”楊辰低頭說著,看向宋雨晴,問道,“你身邊有沒有信得過的人?借我兩個也好。”


    楊辰本是一句玩笑,沒想到宋雨晴想了想,真的點了點頭,說道:“還真有一個。”宋雨晴含笑望著她,說道:“你可還記得穆兒?”


    “穆兒……”楊辰眉頭微蹙,忽而腦中靈光一閃,道,“周穆兒?”


    宋雨晴微微點了點頭。


    這個遙遠的名字浮現在楊辰心中,伴隨著那苦難記憶裏唯一的歡笑。周穆兒,那個從一出生就身在掖庭的女孩,那個有著天真笑容,說要等她迴來的女孩,居然就這麽輕易被她遺忘了。


    楊辰心裏有些愧疚,看向宋雨晴,問道:“她一直在你這兒嗎?”


    “那倒沒有。”宋雨晴說道,“她跟著我讀了一年書,因為滿了歲數,就被分到農桑園去了。這一迴遷都長安,也不知道她跟著過來了沒有。”


    在農桑園的奴役靠的都是體力,做的是最苦最累的活兒。楊辰心裏有些難受,說道:“她不是會寫字的嗎?怎麽還會被分到那種地方?”


    宋雨晴說道:“聽說是在農桑園做些賬目之類的,應該比旁的人好很多。”


    楊辰想了想,說道:“那好,我去問問江公公,看看能不能把她要出來。”


    宋雨晴點了點頭。


    “隻是……如果真的能要出來的話,我還是想讓她跟著你。”楊辰說道,“我身邊太亂了,怕她應付不來。”


    宋雨晴微微含笑,道:“我看那丫頭倒是個有主意的。你且先試試再說。”


    這件事楊辰是上了心,迴去之後特意去了趟內侍省,把要人的事跟江祿說了。這事若放在平時肯定不好辦,可眼下正是陛下登基元年,多的是恩赦的名額,辦起來也簡單了不少。江祿滿口應了下來,說是不超過五天,就把人給楊辰送到門上。


    江祿辦事確實利索,第三日下午,就見他出現在了弗居閣大門前,身邊跟著手挽布包,一臉惶然的周穆兒。信春引著兩人進殿,江祿含笑道:“姐姐看看,可是要的她麽?”


    周穆兒低垂著眸子站在那兒,一身葛布衣衫雖然破舊,卻洗得幹幹淨淨。穿戴得很是整齊。她的五官仍是楊辰記憶中的樣子,隻是小孩子長得快,身量高了不少,看上去不像以往那般稚氣了。楊辰點點頭,含笑對江祿說道:“有勞江公公了。”


    “姐姐不必客氣。”江祿說道,“我內侍省還有些事。姐姐若沒別的吩咐,我便先迴去了。”


    “那我就不留你了,改天再過來坐。”楊辰喚道,“信春,送江公公。”


    “是。”信春低身一禮。引著江祿退下殿去。


    大殿內隻剩了楊辰和周穆兒兩個人。自始至終,周穆兒都沒有敢抬頭看她一眼。楊辰說道:“你過來坐吧。”


    “奴不敢。”周穆兒低頭道。


    楊辰微微歎了口氣,喚道:“穆兒。你可還認得我?”


    周穆兒小心翼翼地抬起頭,目光穿過額前的發簾,與楊辰的目光相遇。她微微一怔,聲音仍舊有些猶疑,低聲喚道:“娘子?”


    楊辰含笑點點頭。說道:“許久未見,你還好嗎?”


    周穆兒整張臉都亮了起來,趨步向前,似是要將楊辰看個仔細:“娘子,真的是你!真的……”她話沒說完,眼淚就掉了下來。


    楊辰心裏亦是唏噓。隔著桌案拍了拍她的肩膀,說道:“別哭了。”


    周穆兒抹著眼淚,說道:“我把藏書室的書都讀完了。可是還是不見娘子迴來。我以為以後都見不到你了……”


    楊辰有些慚愧。自己何曾為她做過什麽,值得這個孩子如此惦念?


    “對了,你娘親呢?她身體可還好?”楊辰問道。


    “娘她……去年做工的時候失足跌進了井裏……葬在洛陽了。”周穆兒低著頭,眼淚再一次蓄滿了眼眶。


    楊辰心頭一沉,隨即便升起一種世事無常的感慨。她握了周穆兒的手。說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你娘不過先走了一步而已。你不要太難過了。”


    周穆兒擦幹眼淚。默默點了點頭。


    楊辰說道:“我已幫你脫了奴籍,往後你就是宮人身份了。你且先在我這兒住下,往後的事,我們再商量。”


    周穆兒抬頭看著她,忽然俯身長拜道:“娘子大恩,奴沒齒不忘。”


    “你起來吧。”楊辰道,“過來坐,我還有話要交代你。”


    周穆兒爬起身,屈腿在楊辰麵前的席位上坐下。


    楊辰望著她,說道:“這裏是弗居閣,是我的寢殿。我如今的身份是紫宸殿的女史,官從五品,掌管內命文誥。在我身邊,你要時刻小心,言行不能隨便,不可行差踏錯一步。你聽懂了嗎?”


    周穆兒眨著眼睛望著她,點點頭,道:“是,奴明白了。”


    “還有,”楊辰低聲說道,“你還要學會保護你自己。”


    周穆兒的神情懵懂,卻還是點了點頭:“娘子放心。”


    “你不能再喚我娘子了,要叫女史。這也是規矩。”楊辰道。


    “是。”周穆兒低下頭,說道,“請女史放心。”


    楊辰點點頭,揚聲喚道:“信春。”


    信春早就迴來了,一直在殿門外站著。此時聽到傳喚,快步走入殿中,低身道:“女史。”


    楊辰看了周穆兒一眼,說道:“這是我一位故人之女,從今天起就在咱們弗居閣住下了。你去給她安排個住處,我的飲食起居一應事宜,事無巨細,也都要教給她。你曾是昭容身邊的人,辦事最為仔細。我給你一個月的時間,給我教養出一個合格的宮人來。”


    信春略一沉默,抬眸瞥了周穆兒一眼,低頭道:“是。”


    楊辰麵色一沉,說道:“這一個月內你要好好照看她。倘若有個什麽,我隻找你問罪。”


    信春微微一頓,低頭道:“是。”


    楊辰點點頭,說道:“你們都下去吧。”


    兩人低頭行禮,一前一後退下殿去。楊辰獨自坐在桌案邊。今日的周穆兒讓她想到了當初剛入觀風殿時的自己。宋雨晴說得對,總要先試試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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