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微風清爽,簌簌拂過花枝而去。楊辰與崔湜並肩緩步而行,隨口聊起了昨日麟德殿的事。


    “昨日幸好有你替我解圍,不然人都要被我得罪光了。”楊辰說道。


    崔湜一笑,說道:“我看得出,你已是口下留情了。”他抬手將花枝擋開,說道,“不過昨日之事實在蹊蹺。你怎麽偏偏那個時候來了?”


    “是昭容的安排。”楊辰說著不禁側目看了他一眼,有些不太相信上官昭容的心思崔湜會看不出來。


    崔湜雙眉微蹙,說道:“上官婉兒果然走了這一步。”他側目看她,道,“以後你的處境可就難了,自己要多加小心。”


    楊辰點點頭,道:“其實,也不是全然沒有好處。”


    崔湜停下腳步,轉身望著她。


    楊辰綻開一個笑容,說道:“我封了從五品,姨娘和弟弟可以脫離奴籍了。”


    崔湜臉上卻沒有許多欣喜的神色,隻是問道:“你有什麽打算?”


    打算?楊辰微微一怔。她光顧著高興,倒還沒來得及打算什麽。楊辰低頭想了想,說道:“還是先把她們從潮州接迴來吧。”


    “接到哪兒?”崔湜說道,“你家在並州的房產應該已經充公了。還有什麽信得過的親戚麽?”


    楊辰眉頭微蹙。弘農楊氏雖然是世家望族,可到她父親這一代已屬旁支,再加上遷居並州,和本族親戚走動得並不多。父親的朋友多是並州當地的官員,如今也是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一時間孀母幼弟竟沒個可托付的人。楊辰歎了口氣,道:“我一時也想不出什麽人來。不如。先把他們接來長安安置?”


    崔湜仿佛早已深思熟慮,說道:“不妥。陛下剛剛登基,朝中勢力仍在動蕩之中。你入侍紫宸,身份特殊,恐怕有人會利用你的家人做文章。”


    他說的的確有道理。楊辰仰頭望著他,問道:“那該怎麽辦?”


    “要我說,可以先不用急著把人接迴來。”崔湜說道,“前些日子我那位潮州的朋友來信,說你的家人在那邊很好。不如先給他們脫了奴籍,然後請我那位朋友幫忙安置。等過上一兩年。朝中局勢穩定下來了,再將他們接來不遲。”


    楊辰暗自思忖著他的話,覺得極有道理。自己現在剛剛封了紫宸殿女史。往後如何還未可知,這樣看來,潮州的確比長安要安穩得多。


    “你說得對。”楊辰抬頭望著他深黑的雙眸,道,“還好有你提醒。不然我險些辦了糊塗事。那就勞煩你的朋友多加照顧了。”


    崔湜唇邊揚起一絲微笑,道:“有我在,你不必擔心。”


    楊辰心頭一暖。她已不再是一個人了。有他在,真好。


    崔湜低頭望著她,說道:“你現在還是應該好好想想紫宸殿的事。”


    這話正說中了楊辰的心事。她微微一歎,道:“我現在一頭霧水。都不知該如何著手。”


    兩人繼續並肩向前走去。崔湜身子微微側向她,說道:“紫宸殿女史,可不僅僅是為帝王執筆那麽簡單。參閱奏折。議論朝政,可以說是帝王身邊最親近的幕僚,受信任的程度連北門學士都比不上。如今是韋皇後坐鎮紫宸殿,你隻要把握好她的心思,應該就能無虞了。”


    聽他這麽一說。楊辰隻覺得心裏的擔子更重了。她低頭說道:“難的就是這個。韋皇後心裏想什麽,我完全不知道。”


    崔湜一笑。道:“你不必想得那麽複雜。我隻問你,身為皇後,最關心的是什麽?”


    皇後已是後宮中最尊貴的女人。當一個女子曆經風霜坐上皇後之位,唯一在乎的,就是如何保住自己的地位。楊辰低眉想了想,說道:“儲君?”


    崔湜點點頭:“不錯。韋皇後也是女人,她也希望自己的孩子能繼承皇位。”


    “可是,李重潤已經死了啊。”楊辰說道,“她已經沒有兒子了。”


    東宮世子李重潤是韋皇後所出的唯一一個兒子,剩下的李重福、李重俊皆非韋皇後所生。對於韋皇後來說,儲君之位旁落已是必然。


    崔湜淡淡一笑,說道:“可是她還有女兒啊。”


    這一句話如同一聲驚雷在楊辰耳邊炸響。女兒……難道說,是安樂公主?


    “你確定?”楊辰仍有些不可置信。神皇陛下雖然已經創造了女子稱帝的先例,可是李唐江山好不容易才迴到李顯的手裏。此時立一位公主作儲君,朝臣們能答應麽?


    “我也隻是揣測。不過,韋皇後未必沒動過這個心思。”崔湜說道,“我告訴你隻是讓你留個心。”


    楊辰點點頭。略微想了想,問道:“如果韋皇後真的打算這麽做,你的態度如何?”


    崔湜不假思索,說道:“我絕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大唐江山已經不起再一次的動蕩了。我想朝臣們也是一樣。”


    “那……如果皇後真有動作,我會通知你。”楊辰仰頭說道。


    崔湜轉過身看著她,沉聲說道:“你不要冒險。事情若真發展到那一步,我自然有辦法處理。你隻照顧好你自己便是。”


    這一刻,楊辰竟不知心裏是個什麽滋味。有珍惜,有感動,又有一絲絲的遺憾和懊悔。可惜,她沒有早一步遇到他。


    崔湜似乎從她瞬間的怔忪中看出了什麽,微微低了頭,沒有說話。一陣風過,帶來一絲陰冷,遠處日光竟已漸漸向西斜去。


    “迴去吧。”崔湜說道,“明日再見。”


    楊辰一怔,這才想起明日紫宸殿上還能見到,便點了點頭,說道:“明日見。”


    崔湜轉身,緩緩消失在小路的盡頭。


    聖曆三年五月初三,長安的朝陽照常升起。這一天對於普通的百姓們來說並沒有什麽不同,可是對於楊辰來說。卻意味著另一種生活的開始。


    紫宸殿金色的屋簷沐浴在初升的紫日陽光下,漢白玉砌成的蓮花勾欄在九鳳方磚上拉出細長的影子。楊辰一襲絳紫紗襦,配緋色綬帶,由龍尾道而入,緩緩走來。此時宣政殿早朝未散,整個紫宸殿仍舊處在一片靜謐之中。有宮人正將龍椅後的珠簾布置妥當,見了楊辰走入殿中,紛紛低頭行禮:“拜見女史。”


    楊辰淡淡說道:“都起來吧。”


    宮人們起身,分兩列魚貫走下殿去,整個大殿瞬間隻剩了她一人。腳下是厚達數尺的紅絲絨地毯。周圍是鎏金盤鳳的朱漆殿柱。大殿一側擺著金銀錯蓮花香爐,淡淡青煙盤旋而起,在斜照入殿的陽光中緩緩消散。陽光下。八十一顆南海珍珠串成的珠簾散發著迷幻的光澤,而珠簾之後那張丹鳳座椅卻籠罩在一片黑暗中,似乎永遠是陽光照不到的所在。


    珠簾旁邊便是一張幾案,案上筆墨紙硯齊備。紙是上好的灑金宣,用黑玉鎮尺妥妥地壓著。一旁的青蓮筆洗底部雕有蓮花。在盈盈清水中虛化成一個迷幻的影子。楊辰的手撫過小山筆架上懸掛的象牙杆狼毫,忽聽身後傳來一陣窸窣的聲響。楊辰迴過頭,入目便是一片大紅。


    安樂公主一襲緋色短襦,外罩大紅紗衣,衣袂上用金絲繡著盤飛的鳳凰。這樣一身衣服穿在皇後身上尤嫌隆重,安樂公主卻穿得理所當然。


    “拜見公主。”楊辰低身行禮。


    “起來吧。”紅色裙裾從她眼前緩緩經過。走向上首的龍椅所在。


    “咱們可有日子沒見了吧?”安樂公主高高在上,側目看著她。


    楊辰低頭道:“麟德殿之前,最後一次見麵還是在上陽宮的跑馬場上。”


    “還真是。”安樂公主一笑。道,“日子過得可真快啊。那時候,何曾想過有今天。”


    楊辰低著頭,神色淡淡。


    “你可見過楊雪霽了?”安樂公主突然問道。


    迴宮以來楊辰一直不方便出門,有心去看楊雪霽。卻一直沒找到機會。她低頭說道:“倒還未曾去拜望過楊公主。”


    “你說什麽?楊公主?”安樂公主哈哈大笑起來。楊辰不知她為什麽笑,耐著性子等著她的下文。


    “她又不姓李。憑什麽當公主?以前不過是仗著祖母的寵愛,在皇宮裏魚目混珠。現在可不同了。”安樂公主昂頭說道。


    楊辰雙眉微蹙,聽她這話,莫非楊郡主未曾受封公主?還來不及多問,便聽殿外傳來一聲太監尖利的唿喝:“皇帝陛下駕到,皇後娘娘駕到。”


    楊辰轉身下拜。殿外,李顯正攜著韋皇後跨步走入殿中。早朝已散,皇帝和皇後都換上了平日燕居的常服。安樂公主款步上前,低身拜道:“父皇母後安好。”


    李顯一襲明黃翻領長袍,麵含笑容扶著安樂公主起身,說道:“裹兒今日這身衣服很是鮮亮啊。”


    “父皇,我好看嗎?”李裹兒仰著臉問道。


    李顯嗬嗬笑道:“好看,好看。整個大唐再也找不出一個比咱們裹兒好看的女子了。香兒,你說是吧。”


    韋皇後麵含微笑,道:“女孩子年輕的時候怎麽樣都是好看的。”


    “母親。”李裹兒低低喚了一聲,語氣裏滿是小女兒的嬌俏。


    李顯望著她如花的笑顏,微微歎了口氣。永泰郡主李仙蕙若是還活著,也該是這般明豔照人吧?


    看到李顯出神,韋皇後低聲說道:“陛下,外麵還有臣子等待接見。”


    李顯點點頭,抬步往前走去,忽而看到地上跪伏的楊辰,微微頓了頓,問道:“你是何人?”


    楊辰一怔,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陛下怎麽忘了,這是您前日才封的殿前女史啊。”韋皇後含笑說道。


    “哦,”李顯仿佛恍然大悟,道,“是前日的事麽?我怎麽覺得已經過了好久了。”他看了看楊辰,說道,“倒是朕記性不好了。你起來吧。”


    楊辰低頭一禮,緩緩站起身。


    李顯走上主位,在龍椅上坐下。珠簾後,安樂公主和韋皇後也已經坐定。楊辰低頭入坐於珠簾下的幾案前,便聽門口太監宣道:“梁王武三思,入殿覲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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